“浮生若梦二十年”
——记长宁沪剧团《少奶奶的扇子》搬演始末
(许文霞,09-09-018)
(沪剧《少奶奶的扇子》原编剧、原作曲)
最近上海传来消息,该市人民广播电台于本年度9月1日,在戏曲频道上放送了长宁沪剧团演出的沪剧《少奶奶的扇子》,大家很表关切和好奇:“只听说爱华和上海沪剧院演过许如辉的《少奶奶的扇子》,怎么现在冒出长宁也有一把‘扇子’?它与许如辉的‘扇子’一样吗?”
是的,在此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各位:上海长宁沪剧团演过《少奶奶的扇子》,这也是我父亲的作品。长宁搬演“少剧”始末,同样饱蘸了父亲太多的悲情和维权故事,我身临其境,历历在目,怎么会忘记呢,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之所以没有把“长宁的扇子”当作大的维权事件处理,因为他们还不至于“品行卑劣,手法恶劣,侵权惯犯”,于是和为贵,把侵权事端归结为该团法制意识淡薄而了结了。这次大家乍听“长宁的扇子”,难免产生“神秘之客”大驾光临之感。父亲与长宁交涉的时间、地点、手稿、正式书信往来、说明书、剧本、每周广播等,原件或复印件,有一部分我一直珍藏身边,所以可很方便地借此说明。
(长宁沪剧团《少奶奶的扇子》说明书,裁去了不实署名部分,1979年)
粉碎四人帮(1977年)后的文艺界,是逐日逐月逐年“大地回春”的,大致经历了从私下开唱到组团到回归舞台三步曲。说来文革后首场“沪剧流派演唱会”,还是我通过父亲组织的(将来详谈)。那是四人帮倒台、文艺复苏的1978年3月头上(为什么选月头,也有名堂)、一个春寒抖峭阳光明媚的下午。除了上沪,所有沪剧团的著名演员小筱月珍、汪秀英等,都悉数到场亮了相。这批名角与我父亲那一代戏曲编导曲,在文革运动中吃尽了苦头,我确实有让这些深受沪剧迷喜爱的演员亮亮相的念头,于是想了个办法,此事后来真的促成了,心里很高兴!演出地点是上海杨浦区工人文化宫(又叫通北路劳动剧场),看客上千,没有沙发椅可坐,一律木板凳将就。那个年头也不时兴十万、百万的“出场费”,承办单位仅仅供应了两餐红烧大肉面,双方即皆大欢喜!“近水楼台先得月”,该场演出的很多曲目,也因我喜欢而请父亲特别安排演唱的,如《陈化成——海塘夜巡》(赵春芳)、《星火燎原——秋收暴动》(毛羽),经这次演唱后,这些唱段才在民间正式广为传开的。首本是宋小琴唱丁派名段《鸡毛飞上天——从前有个小姑娘》;压轴戏是杨飞飞,记得她披了一件灰不溜秋的对襟中式棉袄登台,这身装束,与现在的她珠光宝气,时不时一身彩虹软缎装实在不可同日而语。既然个个棉袄当戏服,所以化妆也就免了。只见杨飞飞如惊弓之鸟与观众点头照面后,小心翼翼地唱了三曲:《回忆周总理》、《夺印——我本出身是渔家女》)、《渔港新歌——毛泽东东思想放光芒》(这段该没记错。数年前杨飞飞还未法庭作伪证出卖许如辉时,我问她可曾记得,她认为第三曲也应该是这段)。杨飞飞事后回忆:“粉碎四人帮后最初几次登台,心里非常害怕,唱得不对,就要陪上破坏革命样板戏的罪名。”其他还有王盘声与王雅琴对唱《黄浦怒潮——写血书》、《夫妻分别》等,汪秀英唱《史红梅——谈判应该讲道理》,……。大家一看上面曲目就会明白,都是革命唱段,没有西装旗袍戏(《碧落黄泉》),也没有“封建迷信戏”(《为奴隶的母亲》文革中被如此定性)。曲谱由许如辉整理审定,乐队由原勤艺沪剧团黄海滨、陈锦坤、吴垂伦、范政伟等名师担任。
“流派演唱会”后,我那心底善良单纯的父亲心情大悦,他算算自己年虽七十,但还能创作,确信“文艺界的春天真的又回来了”,于是在多个场合发誓“要为党的文艺事业再干十年”。又谁知接踵而来的十年,其实到他去世为止只有八年,连创作的机会也没有!他的内心是极为痛苦的!前八年加上他故世至今二十二年,合起来三十年,除了无法施展才华,迎接他的还有剽窃猖獗、人性泯没,司法腐败,最后连神圣的“作曲署名权”也被那“清浊善恶分不清”(“扇子“台词——许如辉)的上海司法给夺走了,境遇是一年不如一年! 外省市读者见我如此写来,一定大为不惑,其实只要看看道貌岸然外皮下虚伪卑贱的今日上海,是怎么对待南薇和许如辉的,怎么对待于城市有功之臣的,那些揭露出来或尚被包住的悲惨文人的遭遇,已可断定执掌该城市的某些人除了关心自己的升官发财,是绝不会把心思放在其他人身上。可以说,上海某些人正在利用他们的权力和势力、消解诸如南薇和许如辉对这座城市留下的深深足迹者的影响力,目的是掩盖他们犯下的罪孽!把事件串插起来,理出头绪,你也就信了!
对全国文艺界兄弟姐妹来说,1979年是个另起炉灶的重头年;对我父亲许如辉而言,1979既是充满希望的开元年,也是步入毁灭的初始年!
时年8月,上海沪剧界开始恢复剧团、组织演出。文革前有实力的沪剧团有六家,人民、勤艺、艺华、长江、努力和爱华。此时,爱华已并入上海(人民),勤艺变宝山,艺华成新艺华、长江取名徐汇、努力蜕变成长宁——基本上随剧团所属的区县改名,六大剧团变五大。这五大剧团,为迎接中国戏曲的又一春,翻箱倒柜、纷纷挖掘“传统剧目、看家戏”,而挖来挖去,选来选去,大家眼光颇为一致,摆上台面的确都是好剧目。五家中的三家,选中了有我父亲参与创作的剧目:宝山演《为奴隶的母亲》,上沪和长宁演《少奶奶的扇子》……,你说我父亲此刻心中不是喜气荡漾,那实在是低估了他后半生难得的快乐。不幸的是,三家剧团后来都爆发侵犯许如辉著作权丑闻,我父亲为了保护自己的知识产权,只好与之抗争,耗费了大量精力,也限制了他在沪剧界再展宏图的舞台。不管如何,当初《为奴隶的母亲》剧本和曲谱,是父亲自己送去宝山的;而《少奶奶的扇子》,则是长宁要上门来的。
8月7日,石良代表长宁登门拜访,索要《少奶奶的扇子》剧本,并允诺请我父亲修改后马上开排对外公演。父亲笑眯眯地回答:“我手中原稿散失不齐,你们可到上海人民电台要到剧本,想来电台会支持的”。
(沪剧《渡江侦察记》工作照,左一导演万之,左三刘四姐顾琴琴,左四李连长石良,左六编剧作曲许如辉(白沙 水辉),努力沪剧团,1955年冬)
石良与我父亲也算老相识了,他是努力沪剧团的名演员,嗓子洪亮、音域宽广,我看过他演的《赵一曼》中的王团长,《渡江侦察记》(父亲编剧作曲)里的李连长。父亲对石良印象不错,觉得他为人厚道,也就掏心掏肺地为他出点子,彼此间的谈话是真诚的,气氛是融洽的,一直谈到无话可谈了,石良起身要走。父亲并没有留饭,但高高兴兴地送了他一程,潇洒地挥挥手,相约后会有期,心情大好。
谁知石良此去,即如黄鹤飞离,渺无音讯,人间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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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剧《少奶奶的扇子》,许如辉编剧,长宁沪剧团版本,1979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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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奶奶的扇子》第一场“画扇”,朱凤唱“浮生若梦二十年”)
(本唱段只作阐明许如辉著作权而用,谢绝转载,除非把这篇文章一起端了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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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6日,距石良向父亲讨剧本不过一个月,长宁沪剧团就在大庆剧场隆重上演《少奶奶的扇子》了,这种连编带排加公演的速度,比1956年父亲推该剧给爱华的速度还要快,父亲傻眼了!并陆续掌握“长宁的扇子”就是自己的剧本,石良还是导演!当时上海文艺界还比较兴旺不像现在这么凋零,为我父亲打抱不平的人一茬又一茬、通风报信披露“敌情”者,数也数不尽,著名舞美设计师仲美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仲美先生 1917-2005)
据仲美告知,8月中秋期间,他在卢湾区文化馆门口巧遇上海沪剧团副团长、人称“申曲老牌”的邵滨荪。邵团兴高采烈地透露:
“我们要排《少奶奶的扇子》了,找到了水辉1956年的老本子。”
(许如辉编剧[白沙]、作曲[水辉],舞美设计仲美,凌爱珍主演,爱华沪剧团,1956年上海)
说者无意,听者留心……,世上不乏正义之士,消息就这么一点一点传到我父亲的耳边。公开场合,仲美也仗义执言、为我父亲抱不平:“没有征得原编剧同意,怎么就自说自话搬演人家的本子呢?”仲美先生是了解我父亲的,五十年代他与我父亲多次合作,作品很多,是著名的舞美设计师,爱华的《少奶奶的扇子》舞美,也是他的手笔,那个时代流行实景,瓦墙、栋樑、古董、沙发、落地台灯、老式钟摆、全被仲美搬上舞台,比起现在大而化之冷嗖嗖的虚景,实景其实比较像居家所在,看起来温馨舒宜,但因耗资太大后来才被简单化的舞美风格取代了。仲美先生更清楚,“剧本剧本,一剧之本”,不是我父亲及时写出剧本,濒临绝境的爱华剧团连每人每天两角五分生活费也发不出的,早就跨掉了,为此他太有体会了:“写出卖座剧本是容易的吗?怎么可以想拿就拿、想改就改呢?”
仲美先生有情有义,犹如这个至今“溜须拍马、趋炎附势、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污浊世界里的一股清流,我们一直铭恩在心。2005年7月我在上海得知仲美先生患病住院,于是提了一些点心,正午时分顶着大骄阳坐车直驱共和新路彭江医院,想与他叙叙旧。谁知进了病房,见仲美先生昏睡不醒,根本无法交流,逗留了半个小时就悻悻地走了,又谁知11月即传来了仲美先生突然病故的消息。后来才知道,他的艺术成就和自身修养,与我们对他的认识一致,获得上海文艺界一致好评。
又据其他打抱不平者的报料,长宁的本子,是从上沪开后门拿到的!是谁开的后门也就免提了。更有不速之客,当时还给我父亲送来了长宁的剧本,真是得道多助!长宁怕被“上沪马莉莉扇子”风头盖过,于是赶在上沪演出(10月12日)之前(9月7日)抢先公演了!
(左为许如辉手迹:“这一页唱词基本上是我的原56年本旧作 水辉 80年8月7日”)
通过说明书和剧本的比对和回忆,父亲已得出长宁剧本90%以上侵权。谁不珍惜自己的东西,谁不保护自己的权益?编一本“叫好又叫座”的剧本是容易的吗?窃剧就是窃賊!否则这世道还像啥样子!父亲于是毫不畏惧地开始了维权行动,按常规办法,马不停蹄地找上级,找领导,找媒体、找证人,找剧团负责人……,为此他几乎跑遍了大上海东南西北,包括多次踏进长宁区政府,找文化科长胡本源!
文化科长胡本源,还算是位负责任的领导,马上找来了石良。石良立即弃械投降,承认用了水辉的本子:“第一场‘画扇’实在太精彩了,原封不动照搬,后面四场赠扇、拾扇等稍加改动”。胡本源等随后就果断行动,把说明书上不实编剧涂掉了。
长宁虽然吃不准观众,但观众对长宁的“扇子”反响还是很不错的,上海的媒体也很宠爱它,除了电台转播,该把“扇子”还上过电视,时间是1979年10月26日7时半。父亲诚然把这次转播当作一桩大事看待,早早地吃了晚饭,由家人陪伴,端坐在家中客厅一张藤椅上,五味杂陈、耐着性子看完了被遗弃了原编剧的沪剧《少奶奶的扇子》。当然,父亲对朱凤表演的“金曼萍”(原型是凌爱珍的“杜曼萍”)是认可的,觉得接近他构思的人物形象;他也认可长宁的《少奶奶的扇子》基本忠于他的原作”。但看完转播后父亲流露更多的是不悦:“这根本就是我的作品嘛,石良亲口答应把误植的改编者名字去掉的,现在怎么又变“集体”改编了呢?”长宁出尔反尔, 把剧作家的辛勤付出不当回事,父亲才真正冒火了。
许如辉这代文人,是中国近代史上最倒霉的一代文人,远的不说,文革中他为了这台《少奶奶的扇子》,受尽摧残折磨皮肉之痛,眼看文革结束,四人帮垮台,一切应该走在法制的轨道上,孰料社会丝毫没有进步,巧取豪夺变相糟蹋文人屡屡发生,由于孤胆一人面对两家剧团侵权,自己所在单位也在耍无赖侵权,心灵上更是受到极大的摧残。许如辉的抗争,不当奴才,要当主人,既为自身,也为控诉那个“无良当道、好人受欺”乌七八糟的社会,他的维权的意义即在此!
父亲多次交涉,而长宁就象今日中唱上海公司一样,大打太极拳,抽象肯定,具体否定,于是父亲又投书一封,在《上海戏剧》发表了“一个老文艺工作者的呼声”,这在当时的上海很管用,犹如一发重磅炮弹,令一帮为非作歹、为虎作伥分子吓破了胆,也震醒了长宁!1980年下半年,长宁沪剧团算是正式表态,承认侵权,给于父亲演出报酬,还寄来一封短信。报酬虽然不多,但支付报酬的本身,就是承认沪剧《少奶奶的扇子》是许如辉的作品!这封信还在!
长宁当时还表示《少奶奶的扇子》再也不演了。后来演过没有演过不清楚,希望不要再次出尔反尔! 久违多年,今次上海电台重播长宁这把被遗忘了的“羽毛扇”,引起我连串回忆,借用父亲在《少奶奶的扇子》中写的一句台词,“浮生若梦二十年”,深感难得、太难得了!
五十三年前,沪剧《少奶奶的扇子》首演,父亲让杜曼萍(凌爱珍)唱的最后一句是“离开上海走天涯”,唱完就走人。杜夫人“母女相见不相认”,空余惆怅,独步荒凉,远走天涯……,情节感人、剧终曲不散。五十三年后,父亲这“六字”剧名,还是不断被人撩拨着,谈论着……。借了名剧的余辉,祭出海派西装旗袍戏的旗号,打着袁(滨忠)派的号召力,《玫瑰花呀,玫瑰花》、《羽毛扇呀,羽毛扇》在私家的磁带和光盘里盘旋着、吟唱着、昼夜不休,在沪剧沙龙、戏剧大舞台上演着,跳着,欢腾不已,热闹空前……,其间又有多少人了解这把浸透了原编剧血和泪的“羽毛扇”背后故事?装糊佯、刻意不提、提醒了还故意遗忘,请问,沪剧《少奶奶的扇子》没有主人的吗?糟蹋该剧编剧——前辈许如辉——的无耻之徒,实在不在少数,产地上海!
[2009-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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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 比如,有位网民“小百灵”的贴下,抹去了“许如辉编剧、许如辉作曲”的字样,若是转载,始作蛹者是谁?这样的行为是否太冷血?
1、原贴:《世上曾有袁滨忠》,发表于文汇报。2008年2月22日[寒夜闻柝]从网上转贴后,下图作了下面文字说明,该贴点击量1758,地址:http://www.xuruhui.com/bbs/dispbbs.asp?boardid=3&Id=49
(袁滨忠与韩玉敏合演据王尔德剧本改编的沪剧《少奶奶的扇子》,编剧许如辉,作曲许如辉)
(小百灵)贴,“许如辉编剧、许如辉作曲”不见了,请查一下,谁抹掉的:
“袁滨忠与韩玉敏合演据王尔德剧本改编的沪剧《少奶奶的扇子》(后面的抹掉了)”
不转载这段文字倒也罢了,转载了、但故意抹掉编剧作曲之名,这样对待一位老剧作家是否太冷酷?如果社会上这样的行为泛滥成灾,严肃的中国沪剧史还能研究出什么名堂?请“小百灵”查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