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解读“东方之冠”:一顶染红的官帽
(2009-09-30 11:19:16)
“东方之冠”:一顶染红的官帽
上海是一座典型的庙会型城市,多年以来,基于文化创造力的大幅萎缩,它只能依赖各种集市活动来装饰文化门面,而这最终演化成了一种蛊惑人心的策略。就电影电视节而言,上海电影集团除了出售拍摄许可证、拆毁历史遗产建筑和倒腾房地产以外,几乎无所作为;艺术节和双年展,从未推出过任何属于本城的大牌艺术家或全新的艺术流派;国际音乐奖被舞弊的丑闻所包围;作协则日益散发出养老院的慈善气息。但这种集市模式却足以构筑文化艺术的狂欢,令本城拥有文化繁荣的幻象。而一旦集市谢幕,筵散人去,本城文化的空无景象,会变得更加触目惊心。
上海世博延续了本城的这种集市特征,并且把它引向一个激动人心的阶段。世博会的临时美学,跟上海的庙会主义发生了戏剧性的对接。它要把庙会城市所拥有的诸多特性——节庆性、临时性、短暂性和零度原创特性,推进到史无前例的高度。
世博的所有建筑都遵循了它的临时性原则,唯一例外的是中国馆,这个被命名为“东方之冠”的“永久性”钢结构建筑,采用斗拱多重叠加的夸张形态,并以“中国红”作为外观基色。这两种传统视觉元素具有悠远的历史,加上钢结构的工艺,足以表达文化永恒的信念,它坐落在黄浦江岸,跟旧殖民地(老外滩)和新威权主义建筑(东外滩)遥相呼应,有望成为民族国家的全新象征。
但是,倒金字塔结构的嚣张前冲的斜立面,恰恰制造了针对个体(参观者)的逼仄感、压迫感和危机感。如果这就是国家威权的象征,那么它已经违反了人性的原则,也即违反了公共空间的平等法则。它犹如庞大的华盖,把一种压迫性意志,强加给了所有到访的公民(游客)。在我看来,这无非就是一顶被染红的官帽,陈放在天坛式的祭台上,供全世界民众朝拜,仿佛在高声叫喊:瞧啊,这就是本朝的核心价值!
耐人寻味的要点还在于,正如金字塔拥有无可争议的永恒性,倒金字塔结构恰恰是永恒和不朽的反面。这是个建筑美学的基本常识。四根立柱支撑的庞大冠盖,强化了这种危局印象,似乎在刻意扮演“时间的敌人”的角色。当它成本城地标时,势必成为一种不祥之兆,矗立于黄浦江边,犹如埃及金字塔的远东倒影,以反平衡的姿态,向全世界说出短暂、速朽和易于倾覆的语义。中国馆结构甚至能够令人联想起古老的沙漏钟,它被四柱支起的下部,刚好是沙砾的出口,昭告着时间的飞逝和不可捉摸。中国馆的意外收获,就在于它以倒金字塔和沙漏的形态,旗帜鲜明地表述了本城庙会美学的“优良传统”。
这种古怪的语义错位,跟北京奥运开幕式的“击缶而歌”,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以速朽的语义描述国家造型,而后者则以丧器演奏全球庆典。另一个相似点在于,两者都犯了同样的“名实不符”的错误:奥运缶其实是一种冰鉴,而木构斗拱也只是一个被钢结构偷换了的空洞的视觉符号,完全丧失了传统木质文明的本性;与此同时,基于它的官帽特征,所谓“亲民性”也随之转变为“拒民性”。这是建筑语义被三重偷换的罕见实例,足以为文化研究提供生动的范本。
被滥用的红色元素,正在成为流行于中国大陆地区的政治恶俗。所谓“中国红”、“华夏红”或“中华红”,是一组彻头彻尾的伪概念,它甚至拒绝区分不同红色的光波长度及振幅,抑或它们的色相、明度和纯度,以及这组颜色在奥斯特华色标或门塞尔色标中的确切位置。它不过是一堆可以任意调配的文学色调,被政客、商人和模仿型艺术家所利用,成为遍及中国的视觉灾难。
红色从来就不是华夏民族的专利,除非我们以“中国红”的名义申请到“世界文化遗产”。红色崇拜曾经广泛存在于古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古印度、古罗马、印加帝国和南太平洋岛屿,今天仍然是美洲原住民的核心美学价值。而作为上古日神和生殖崇拜的残余标记,它也曾在中国民间流传,并于20 世纪上升为主流意识形态符码。在消费主义时代,它又以时尚的形态出现,成为一种崭新的文化口红,被涂抹在那些没有灵魂的事物的表面,装点着灰色单调的城市面容。
红色被应用于民间吉祥符,自然会散溢出轻松喜庆的气息,但被涂抹于世博中国馆之后,却引发了迥然不同的效应——作为权力的注解,红色强化了建筑立面自身的征服、逼迫和警告的语义。正如北京宫式红墙还在炫耀旧帝国的权力意志那样,“中国红”被涂抹在权力的王冠上,散发出炽热的铁血气息。这固然可以成为国家威权的强大宣叙,但却跟世博会的和平主旨相悖,也跟本城官方宣称的“开放、柔性、亲民”的口号毫无干系。
在弄清楚中国馆的建筑语义之后,“斗拱”究竟托住了什么?就成了一个令人尴尬的话题。建筑的传统内核遭到丢弃之后,文明的灵魂已经死灭,剩下的只是空洞的躯壳,取而代之的则是权力崇拜和官帽美学。这些事物被何镜堂先生的“斗拱”托起,送上本城的祭坛,嚣张地统治我们的世界。好在它们的属性是短暂的。它们正在从倒金字塔结构里流逝,犹如下泻的沙砾,并且必将成为速朽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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