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者,冒犯也
(李海鹏 新浪博客 2009-12-31 ) 南方周末 年度人物
出道十年,名满天下,仍是后生,韩寒被欣赏他的人开玩笑地称呼为“韩少”。这个称呼隐含了戏谑的赞许之意,指他风流而自在,有品质,不是乏味的家伙。韩少是个作家,是中国唯一一位场地和拉力赛车的双料年度总冠军,是偶像,还是全球点击量最高的博客的主人。他太有名,人们反而忽视了集这么多头衔于一身是何等不寻常。可是韩少真正成为广受尊重的韩寒,还是在2005年10月28号,这一天他开通了博客,不久开始写作社会评论,与时代共振。他的风格不羁的言论引发争议,又广受欢迎。于是有一天,最古板的人也意识到这不是个胡闹的年轻人,在那将近3亿的点击量背后,是一个形象新颖的人道主义者在发出着自由的波长。
韩寒总是不在规定的框架之内,无论这框架是命令,还是习见。有一次他干脆在博客里用英文说,他要做的就是“干规定”。他认为这么做很自然,因为这些人们习焉不察的框架是荒谬的,不对的。
2006年3月,他在博客上引发“韩白之争”,攻击文坛的门阀之见,理不糙话糙,于是被抨击为“红卫兵”,陆川甚至说拿他的做法与“红卫兵的铜头皮带,再一次抽到我父亲的脸上”相提并论。韩寒其后的作为证明这只是夸张其辞。他全无红卫兵的无知之态,头脑更决不受他人控制。
其时情势超出预料,如今他回顾说,“主动跳进来的人跑题太远了。”跑题是因为裹入战团的人的身份在变,从文学批评家到音乐人。就像他在17岁成名时一样,每当他冒犯一个人,就等于冒犯一个有着私人关系和共同利益的群体。他赢了,用一句“高处不胜寒”解构了高晓松,然后说,PASS,下一个是谁?这狂妄本该激起更多愤慨,却再没有人接茬儿。安静,困惑。对这个毛头小子的轻视不见了。如果说文坛的正统派仍坚持说韩寒没有在小说中证明自己有多么出色,这可能是对的,也可能只是基于现有的短视,但韩寒已经证明了他的对手是多么虚弱。
这在韩少却是“练手”。这是一个预示,他将用同样的机智去戳破四处弥散而且更沉重的荒诞泡沫。
几年来,他在博客文章中评论社会热点话题,有“周老虎”事件、火炬传递风波、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会、三聚氰胺事件、“欺实马”事件等等,也有较少人关注的新闻,选择什么话题,“一般以我看完新闻以后嘴巴微张为原则”。他只是受触动而写作。“至于从现实的角度促进公共生活的改善,这样说太严肃了。看到一些现实事件的时候,我是一个懒人都忍不住充满了创作的欲望,你说这些事有多操蛋。”这些文章卓具影响力,尤其是在年轻人中间,乃至有人称之为“80后的骄傲”,有人要选韩寒当市长,有人说“这个事情就等着韩寒评论了。”
“世界上逻辑分两种,一种是逻辑,一种是中国逻辑。”这是韩寒的妙语,也可视为他的全部时评文章的主题。这些文章的内容一再地揭示这个社会的反常之处,质量则一再地反衬中国教育尤其是文科教育是多么的失败。他的机智,幽默,用简单的逻辑揭橥事实的荒诞的能力,对读者心理的熟稔,都相当耀目,至今仍被知识阶层低估着。这名松江二中7门功课不及格的留级生有一种自由生长、未受束缚的天分。他证明了很多人脑子里以为天经地义的东西是毋需存在的。
他了解当下知识分子式的文章为何行之不远,“论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用典,”连朋友的故事都不需要,“当论理彻底不需要典故的时候才是强大的。”他年轻,吸引年轻读者的经验却罕有其匹。
韩寒使用的是一种接近口语的浅白汉语,凭借的是显明易懂的常理,他是一个善用“本来”的高手,是“以其知之所之,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的典范。在论述为什么抵制家乐福并无意义的时候,他并没有引述任何关于民族主义的学理——他对学理全无兴趣,你也可以说他对此甚为无知——他打比方说,这就像一个男人问充气娃娃,我强不强,我强不强。他总会把严肃的果核塞进可笑的果肉。他率性,不端着,又不致失态,有着自然的分寸感。如果通读他的博客,苛刻的人也会惊讶于在每个逻辑细节,每个粗俗与有趣的交接点,每个自信到令人喜欢与自信到惹人厌烦的边际,他几乎都做对了。鉴于其产量甚丰,这是一项概率意义上的成就。
在文章中剥除一件事情的伪装对韩寒来说就像呼吸一样再自然不过。这些文章日积月累,产生了级数增长的影响力。他年轻,帅,有钱,经历传奇,酷,都为他的观点的传播提供了助燃剂。最终斯人的幸运成了国家的幸运:他带着他的影响力站在了人这一边。倘若提起历史上的同道中人,韩寒的精神世界可能远远不如,但就现时的影响而言,他却比先贤们强大千万倍。韩寒就像鲍勃.迪伦一样把良知送得更远。
韩寒每年赚取版税200万元,他的选择却使他算不得强势阶层。他的影响力会戏剧性地断裂。
在同级别的名人里,他可能是最与特权无缘的,甚至名气也不被权力认识。“比如我们区里的领导,他们对于我是根本无所谓的。”他的母亲为了他舅舅的摩托车库被抢占一事去上海市金山区张堰镇政府上访,竟被保安煽了耳光,他去交涉也没有什么结果,连镇长都见不到。
2009年11月,他应邀去“世博论坛暨第四届嘉定汽车论坛”演讲,主题是“城市让生活更糟糕”,他说,“中国的大城市就是这样,毁灭100万个理想,用这100万个理想诞生出1到2个新富。”陈丹青征求当地官员对韩寒发言的意见,当地官员说,其实他不知道韩寒这个人。会后大家友好握手,还一起吃了饭。韩寒的印象是,“其实很多的领导和我们是两个资讯系统。”
韩寒常是被切割的对象。任何一个正襟危坐的地方都有很多人乐于和急于表明自己与韩寒没关系。一个文化人也会以对韩寒的轻蔑来暗示自己的水准和级别,至少表明自己不流于俗。韩寒只是“黄口小儿”、“车夫”和“小公鸡”。他是对的,但他文笔不过尔尔,上不得台面,等等。他好像只适合赛车。韩寒对此反应冷淡,对于“反智的先锋”之说,他说,我会争取做一个繁殖的先锋。
未被污染的穿透力是韩寒的大杀招。“曲士不可以语于道”,他却从未被各种场域扭曲和体制化。他站在常识这一边而无任何犹豫。“很简单,适合人类的就是适合世界的,除非你不是人。”
这才是让韩少真正像个“少”的地方,轻松、愉快、持平、坦荡,落笔于重大事件却有悠游之态。当很多时评家体会着责任重压的时候,他举重若轻;在别人自矜于道德光泽的时候,他不当回事儿。他全无“进亦忧,退亦忧”的愁苦,也无“铁肩担道义”的凝重。一方面他早早跳脱了教育的桎梏,另一方面,名气、地位总是会令匹配它们的人更放松自如,再一方面,松弛本来就是杰出者的特征。忘掉文学,就人而言,27年时间,韩寒的自我实现是现象级的。
这轻松也来自认识。在某种程度上开始享受目睹之事带来的刺激感和戏剧感之前,韩少也曾激愤过。
“以前我很悲愤,当你看到矿难,你悲愤是人之常情,当我看到五十次矿难,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悲剧。不过当你看到第一百次的时候,你会有点儿觉得这其实是个喜剧。”在一连用5个“最”描述了国家当下的各种差距之后,他说,“看这个国家的命运就像看一部电影一样。”
他会令人感到矛盾。你几乎不可能让他尊敬某个作家或者学者,甚至于你怀疑他根本不钦佩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的骄狂几乎是刺目的。你只是不能低估他的自由自在和不落窠臼的能量。
有趣,对于韩寒来说始终是排序第一的,然后才是公义。可是他也在此寄托了理想:“我希望我们真的安居乐业,没有人冤枉获罪,没有流血和牺牲,中国人真正意义上被全世界所尊重,而不是光靠着我们短时间内少部分得到了财富的人在世界范围内挥霍而得来的假尊重。世界商业看我们就像我们看山西煤老板,世界文化看我们就像……我希望我们真正能够强大起来。”
最终他要的是什么呢?一个精彩的人生,还是一个戏剧性的人生?韩少却说,“一个和谐的人生。”
过去十年,韩寒的崛起是这个国家的一道标志性的景观。他从17岁开始搅动中国,人皆以为昙花一现,他却成长,变得强大,他以一种危险的方式获得成功,在社会挤压的罅隙中开辟天地,在敌意中赢得尊敬。他用调笑的声音说出了肃穆的真理:自由之树只要有一丝缝隙就会生长。他言人所不能言,为人所不能为,他鼓舞了年轻人,鼓舞了梦想,鼓舞了无数的“自我”,甚至给这个古老的国家以身体力行的教益。他的故事是过去十年中的美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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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为南方周末做的年度人物稿子。韩寒是南方周末2009年度人物。
韩寒的感言是:“14年前,在同学们还在看《红领巾报》的时候,我每周都要用可调配资产的十分之一来买《南方周末》,是这份报纸给了我最初的启蒙。14年后,就是这样了。我很荣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