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我先生与成思危。
跻身于《福布斯》首份台湾富豪榜之列,培育出中国大陆国家领导人和三次竞选法国总统这样的杰出子女,成思危的父亲成舍我,更大的身份是中国新闻史上敢于叫板权贵的“独立记者”。
文|章敬平 图|舍我纪念馆提供
叫板汪精卫:“我可以当一辈子新闻记者,你能当一辈子行政院长么?”
成舍我,一个中国新闻史上无法回避的人物,一个说到成思危时不可不说的父亲。
1998年,为纪念父亲诞辰百年,成思危在这一年的清明节,撰写了一篇纪念父亲的文章。虽说一些人对成舍我的偏见已不复存在,强加于父亲的一些不实之词亦烟消云散,成思危依旧感觉到,如何对父亲这样一个历史人物,作出“恰如其分的描述,仍然是一项十分困难的任务”。于是,考虑再三的成思危,采用写实兼写意的笔法,归纳了父亲的四种精神:自强不息、刚直不屈、爱国不渝、情深不移。
1898年,成舍我出生于南京下关。仅在“旅皖第四公学”读过一年半书。1913年时年15岁的成舍我,被安徽的一家报社正式聘为外勤记者;
1918年,经时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的陈独秀的特批,无学历无资格参加入学考试的成舍我,辗转成为北京大学学生,困难的时候,中共元老李大钊给他谋划了一份干报纸编辑的活,让他半工半读完成了学业。
1921年,靠着节衣缩食的200块大洋,成舍我办起了自己的第一份报纸——《世界晚报》。他给晚报立了四项宗旨:言论公正;不畏强暴;不受津贴;消息灵确。
1925年,成舍我创办了《世界日报》。次年,“不畏强暴”的《世界日报》披露军阀张宗昌枪杀进步报人林白水,惹来杀身之祸。他的夫人在英国路透社宣称“成氏已被处决”的当天夜晚,去国务总理孙宝琦家门口跪泣哀求。孙履新之初,政敌曹锟以及舆论界大举倒孙,唯有《世界晚报》力挺孙宝琦。感念旧情的孙出面斡旋,从鬼门关救回成舍我。
1927年,成舍我在南京创办了《民生报》。凤凰卫视知名评论员曹景行的父亲、已故著名记者和作家曹聚仁在《文坛五十年》中说,成舍我是“写通讯的能手”,“脱离了政论家的旧窠臼”,知道应该“着笔事实报道”。
与成舍我、马星野并称台湾“新闻界三老兵”的曾虚白,在他主编的《中国新闻史》中评价《民生报》:“是国民政府奠都南京以后首创的小型报------是当时小型报的翘楚。民生报批评时事非常精辟,偶因揭发行政院政务处长彭学沛贪污渎职劣绩------触怒了当时行政院长汪精卫,严令封闭民生报。”
新闻史中记载的这件事,成思危小时候听他的母亲萧宗让说起过,因为彭学沛是萧宗让的姑父,成思危的姑爷爷。亲友考虑到亲戚关系,劝成舍我放弃揭露彭学沛,但成舍我没有答应。见亲信被曝光,汪精卫大怒,借故关押成舍我40日,反复较量中,成舍我给汪精卫,也给中国新闻史留下了一句名言:“我可以当一辈子新闻记者,你能当一辈子行政院长么?”
1937年,日军攻占北平前,成舍我以身家为代价,拒绝进入“维持会”,誓死不当汉奸。北平被占领之后,成舍我抛弃一切财产,费尽周折,去香港办报。1941年,香港沦陷,成舍我携妻将雏,在日军轰炸的中国大地上办报办学。1 948年底,囊中可谓羞涩的成舍我带着成思危,返回香港。
在香港,成舍我与一拨号称“第三势力”的知识分子往来相处,他们既反对中共,又不欣赏国民党,故而暂时流亡在港澳一带没有随国民党政府入台。
北平和平解放时,中共将父亲的《世界日报》当作国民党系统的报纸没收了。成思危说,他父亲对报纸被没收一事耿耿于怀,这是促使他日后由香港辗转前往台湾的主要原因之一。
坐旧车的福布斯富豪,却购买最昂贵先进的印刷机器
1951年秋天,在香港读了两年中学的成思危,表面上静悄悄内心却轰轰烈烈地离开了香港,走向一个相对于香港而言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不仅与香港不同,还与父亲的世界背道而驰。
次年春天,成舍我移居台湾。退守台湾的蒋政权为巩固威权体制,推行报禁政策,成舍我创办报业帝国的梦想,就此中断,虽说日后台湾报禁的废除,让他在九十高龄的时候赢得创办《台湾立报》的机会,但是,就其一生而言,他辉煌的报业生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退而求其次,成舍我考虑变办报为办学。到台湾后执教于政治大学等高校的成舍我,于1956年创办了“私立世界新闻职业学校”,后改制为“世界新闻专科学校”,为今日世新大学的前身。事实上,成舍我在大陆曾有过办学经历,只是动荡的时局,让他的“北平新闻专科学校”和“桂林世界新闻专科学校”很快便昙花一现。
客居台湾的成舍我依然不改刚毅、果敢、不屈的“报脾气”。除了言论自由等政治事件上的进攻性,生活中也我行我素。成思危曾以父亲晚年的婚姻例证成舍我精神中的刚直不屈。1969年,成舍我与韩镜良女士结婚。韩的前夫是因“匪谍罪”被台湾当局处决的。成舍我的不避嫌疑,令一些人颇感惊奇和不解。
个性脾气中的刚直不屈,并不妨碍成舍我在办学生涯中秉承“兼容并包”的精神。研究成舍我的一位台湾学者说,尽管他晚年的政治倾向趋于保守,对民主表现出既迎又拒的态度,然而,在他三十余年的宝岛办校生涯中,始终未有放弃“兼容并包”的办学精神,对台湾的民主运动有着间接的贡献。台湾名记者陆铿在纪念成舍我的文章中说,他“能团结使用各种不同立场、观点的人”,“谈到政治立场,则是左、中、右、独,无所不有,反映了成舍老的博大胸襟”。
成舍我一生节俭,谢世前跻身于《福布斯》首份台湾富豪榜的他,每天乘坐的只是一台台湾产的旧车。但他为一生中最后一份报纸购买的印刷设备,却是最昂贵最先进的。
终身反对台湾独立,不去美国当寓公
成舍我虽然胸襟博大兼容并包,但他终身反对台湾独立。到台湾时已经55岁的成舍我,有着割舍不掉的故国情怀,在他创办的世新大学校园内,有一副他写的对联,镌刻在“长青亭”柱上:国难方殷,壮志不随双鬓白;中兴在望,孤忠永共万山青。对联中虽有今天的我们难以理解的“中兴复国”,但他坚持一个中国反对台湾独立的立场,清晰可辨。
1970年代,成舍我的学校在台湾不仅赫赫有名,而且资产殷实。有人劝他将财产转移到美国,并申请在美国的永久居留权,成舍我当即拒绝,他说,他的事业在台湾,他绝对不去美国当寓公。上个世纪末,成思危在纪念父亲百年诞辰的文章中,举了这个例子,盛赞父亲爱国不渝。
1979年,任职于化工部石油化工科学研究院的成思危,因公赴美,年逾八十的成舍我旋即离开台湾,与分别了2 8年的儿子在美国相聚。此时,成思危的母亲萧宗让已经辞世,他听妹妹说,母亲弥留之际还在病榻上念着他的名字。
成舍我向惟一的儿子流露出“家业交接”的愿望,但他表示选择权在成思危。成思危说,父亲对子女实行“三不”政策:不干涉政治倾向:不干涉职业选择;不干涉婚姻家庭。
1988年,成思危携妻女与父亲会面于香港。在祖国统一问题上是个乐观派的成舍我,特意要儿孙们陪他到落马洲隔岸远眺深圳,他说,待到条件时,一定要争取回大陆一行。
遗憾的是,成舍我并未等来这一天。1991年4月1日,成舍我病逝台北。留给成思危的最后印象,是他此前一年去台湾探父病,父亲用一只瘦弱的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则不断抚摸着他的头。
成思危说,父亲为人心思缜密,感情深藏不露,即便在子女面前也很少袒露内心世界,他深信,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全面地了解父亲,对他的看法也很难完全一致,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抒己见罢了。
隔着历史的长河评论逝者成舍我,站在不同的立场会有不同的表述,但是,无论我们从哪个视角出发,我们都会承认,10岁那年客串写过新闻稿的成舍我,起码是中国新闻史上一个典型的独立记者。成舍我在评价《沧波文存》时,曾借题发挥地说,典型的独立记者应该是这样的:“在参加某一个刊物工作时,无论报纸,杂志,应注意能否符合你的抱负?这一刊物的主管,是否要明辨是非,扶持正义,为天下国家闭邪说,阻乱源。尽管记者是一项职业,辛劳有限度,报酬有标准,但如果上述两问题的答复是肯定的,则所谓辛劳与报酬,即将自然使你不再作任何计较。否则即日酬万金,亦可掉头不顾。”
与成舍我政治立场不同、对其晚年评价不高的台湾学者李筱峰相信,成舍我对“典型独立记者”的描述,应该不只是一些冠冕堂皇的文词而已,综观其一生,他确实以此为标准身体力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