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爷爷马寅初
马大成
我祖上原籍绍兴小皋埠,家族多以酿酒为业。先后有五家在清末迁往嵊县浦口,创办了“马文记”、“马茂记”、“马万记”、“马钰记”、“马树记”五家酒坊,以至当时有“五马闹浦口”之说。
传说,我家先祖下葬后,有“神仙”预言,“巍巍科甲两顶地”。马氏族人认为在马氏家族中将出现两位“大官”,所以,马家族人皆希望子孙读书以求取功名。
嵊县人一般称乐善好施的家庭为“好人家”。“马树记”在家乡浦口被上年纪的人尊称为“好人家”。
我的太爷爷马棣生十六岁只身从绍兴来到浦口,最初以卖米、卖盐为生。后创立“马树记"(因我家酒作坊办在柏树林下而起名)。我的小爷爷马寅初就出生于蒸蒸日上的“马树记”酒坊家中。
马寅初名元善,字尹初,后更字寅初,善字辈排行第五,出生于清光绪八年(一八八二)农历五月初九正午。他的生辰八字里有“马年”、“马月”、“马日”、“马时”,加上他又姓马,人称“五马齐全”。算命先生说,“他是‘大富大贵’之命,长大后会做大官”。我幼时常听父亲讲,太爷爷家规极严,儿子必须在早晨五更前起床,先到父母亲床前请安,然后早读,且要求读书声能让太爷爷听见。另外还规定,兄弟五人若有一人犯错误,余皆同罚,人称“连坐”。此法不知是马家祖训,还是太爷爷独创,或是专门为小爷爷一人而设不得而知。此家规令小爷爷终生铭记,并心有余悸。
太爷爷十六岁离家创业,办厂、置田、买山,并致富不忘乡亲,在屠家埠至浦口的路上铺石桥、造凉亭。此凉亭、石桥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尚能看到。还置办了水车、水桶、水枪以备乡邻救火之用。我家置办的水车、水桶、水枪到“文化大革命”后期仍是浦口乡邻救火的主要工具。
树旗竿
在旧中国,迷信有时真能起到一些积极的作用。“五马齐全”的小爷爷身上寄托着父母、族人及乡亲的无限期望。小爷爷17岁那年,离开浦口到上海一家教会学校“中西书院”求学。七年后打下了坚实的英文与数学基础,而后不负众望考上了当时中国的最高学府“北洋大学”,两年以后,小爷爷以优异的成绩得到袁世凯的赏识,被官费送往美国耶鲁大学读书。
旧时,一人中举不仅家人风光,连村里的人也跟着横起来。听说,清光绪年间距浦口五里路的塘头溪村一读书人中了举,塘头溪人到浦口街上买东西不付钱,浦口人拿他们没有办法。现今浦口出了一位洋大学生,不是比举人还了不起吗?于是,家乡人非要我太爷爷按当时只有中举才能用的仪式在“马树记”树起“旗竿”。“马树记”也办了几天酒,在总管庙唱了几天戏,热热闹闹庆祝了一番。于是在家乡,就流传有马寅初是“末代举人”和“末代状元"的传说。
的确,小爷爷曾让浦口人“荣耀”了一时。曾有这样一个故事,民国时有一天,县里警察闻讯来浦口抓赌,被我伯父马少白的几位跟班“沉了料缸(粪缸)”,县上也只好不了了之。其中一位跟班后来参加了新四军“三五支队”,解放后还成为县里的领导。十多年前我见着他时,他还笑着说起此事呢!
“经济”博士
嵊县人骂人太小气,往往说这人太“经济”。不知用“经济”骂人小气是不是因为嵊县出了小爷爷这位经济学博士以后才产生的呢?在家乡,上年纪的人常常对小爷爷的事迹津津乐道。说“马寅初每到一个地方只要让他到街上走一趟,他就晓得这个地方的经济收入……,他的名气让蒋介石都不敢杀他。”可是有一件事却让后来的浦口人对马寅初有了另一种评价。那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小爷爷任浙江的“县长考试官”。据传,浙江全省哪个县由谁当县长,小爷爷可以说了算。当时嵊县的县长为了讨好还是感谢小爷爷,动工修建一条从县城到浦口“马树记”的马路,被小爷爷晓得后制止。此事几十年来一代传一代,于是,“马寅初对家乡没有好处,马寅初是个‘经济’博士”的说法成了现今家乡人中的另一种评价。
家父的苦心
我的父亲马本讷是马寅初二哥膺善(字仲复)的第四子,因祖父早亡,家父十三岁就跟随小叔马寅初到南京女子中学实验小学读书,后又随小叔到杭州就读于杭州清波中学。在我幼时的记忆里,父亲严厉而不苟言笑,只有在谈起他的小叔时才有一点不让人怕的感觉。父亲有时也讲秦始皇、曹操的故事,而他讲得更多的是那些谏臣、义士的故事,如海瑞的故事、方孝儒的故事。有时也喜欢讲讲小爷爷在解放前同蒋介石及“四大家族”作斗争的故事。而关于“新人口论”的故事,那是在小爷爷平反后才听到的,不过那时我已经不那么喜欢听父亲讲故事了。现在回忆起来,父亲是在努力想让我把小爷爷同那些老百姓所拥戴的古人联系起来。
可怜的老头
一九八一年,我十七岁,马寅初已经平反。他的事迹逐渐为大家了解,社会对他的评价也一天比一天高。那年小爷爷一百岁岁,在“中国会计之父”潘叙伦的发动下,他的海外学生聚集在香港为他祝寿。浙江四所高校,北京大学、重庆大学相继为他祝寿,但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常年住在北京医院。那年,我因患中耳炎到北京手术治疗。记得第一次见小爷爷是随娘娘(王仲贞)在北京医院看到的。小爷爷当时很安详,正熟睡着。他躺在病床上,被子一直盖到胸部,两手放在被子上,几个手指除了大拇指外都弯曲了。人很瘦,两眼深凹,嘴角往里瘪进。在我第一眼见到他时,父亲好不容易在我心中树立起来的高大形象荡然无存了,呈现在眼前的只是一个可怜的小老头。之后我因中耳炎开刀也住进了北京医院,我住在普通病房,小爷爷住在高干特护病房。想去探视要过两道关,一般人是进不去的。后来我偷偷地经过地下通道又去看过小爷爷几回,没人时还到他耳边去大声地喊“爷……爷”。握着他的无肉的、没有份量的手,看着眼前这位为家乡人又爱又恨的、而又显得那么无助、可怜的我敬重的小爷爷,内心一阵悲怆,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好一阵才咽下。十几年不曾有的眼泪,十几年没有波动的情感,一霎那又回来了。
“大写的人”
一九七九年小爷爷平反后,尤其在1982年小爷爷逝世后,各地报刊、电视台、电影制片厂的记者,还有专家、教授、学者和政府部门领导,纷纷来到我家探视、采访和寻觅马老的踪迹。他们中有的是小爷爷在重庆大学和北京大学时的学生;有的是曾同他共过事的同事;有的曾听过他的讲演。从他们那里,我又了解了从父亲和叔伯那里听不到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我逐渐地了解了小爷爷,感到了他的伟大。尤其是小爷爷坚强的意志和他那无私、无畏的品格,值得我自豪和终生学习。
二OO三年六月,浙江省马寅初人口福利基金会正式开始在杭州马寅初旧居筹建马寅初纪念馆。我有幸参与了马寅初纪念馆的筹建工作,从而得以偿我多年夙愿。我早就有一个心愿,希望能把所有有关我小爷爷的资料都挖掘出来,把所有有关我小爷爷的尘封的往事整理出来,为后来人研究马老、了解马老提供帮助。我小爷爷是一个“好人”,一个无愧于“大写的人”。
马大成于马寅初纪念馆
二OO五年一月二十三日
(二闲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