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图书商报》】
二胡与琵琶:虚构的和真实的阿炳
——读黑陶的《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回忆阿炳》
曾经收藏有数个版本的阿炳曲集,从磁带到光盘,再到如今流行的MP3音乐,甚至包括介绍他的传记资料。但除了那令我听一次震撼一次的音乐,似乎他远远的在月亮上,是个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被他创造的音乐世界所感动,是在保定裕西新华书店门前的空地上,一个双腿缺失的残废艺人坐在一块木板上,木板下安装了四个小轮子,或许是他的八九岁的小女儿吧,牵动木板上的绳套把他从马路上拉扯到便道上。残废艺人拉响手里的二胡,《二泉映月》流出来,小女孩坐在他身旁,两手托腮,不看四周围拢的人群,只盯着艺人沧桑的脸……仿佛这就是阿炳真实的还原,只不过他的盲换成了眼下的瘸,而董催弟换成了这个八九岁的女孩。
究竟什么是真相?人类文化是长了一双势力眼的小人,它看见的,只是帝王将相;它记录的,只是豪强权贵。无论中外,惶惶几千年的历史,只不过是帝王的家史,是强权势力的“起居注”。像阿炳这样一个在他生活的时代很鄙贱的人,尽管距离他过世尚不足百年,但真相已经离他、也离我们远去了。我们听着他的《二泉映月》,听着他的《寒春风曲》,所能够做的,只能是想象并虚构他的身世——不仅如此,即便在他活着的年代,他的身世已经被他自己刻意地打扮成了一副假象,当彼时,又有谁能够想得起探究一个盲艺人的真实身份呢?
所以,阿炳作为中国音乐史上的一个坐标,始终影影绰绰地站在他自己的纬度里。他的生年,他的家世,甚至他妻子的名字是“董催弟”还是“董彩娣”,甚至他骨灰的去向,都笼罩在浓浓的迷雾之中。后代人恍惚觉得,他是一个自小就极有品格的民间艺术家,因为对艺术的热爱才练得一手绝艺。这样的评价符合我们心目中对杰出艺术家的成长猜测。殊不知,他的日用常行却与知识分子所提倡的传统价值观念大相径庭,他出入烟花柳巷害了梅毒,导致双目失明;他在街头卖唱的所得,几乎全部用来供他和妻子吸食鸦片;他在无锡崇安寺前的场子里,阴损那些给他钱少的人……
这样的真实似乎不应该出现在阿炳的身上,但却无法更改,因为这是客观的存在——这也并无损于阿炳作为一个优秀民间艺术家的光芒。也许正因为这些阴暗的真实,客观上为阿炳创造了一个有益于他的音乐的境遇。1950年12月4日,“阿炳沉疴不起,吐血逝世,享年58岁”,至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整整过去了60年。60年一甲子,当年曾经亲眼见过阿炳、尚能正常回忆并表达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再捱些时日,真实的阿炳将从人间消失。一位叫黑陶的作家,“试图还原阿炳,追摹一幅无限逼近于真实的阿炳肖像”,“最终找到了多为亲眼见证过当年阿炳生活的知情者”。他将他们的回忆编辑在一起,是为《二泉映月——十六为亲见者回忆阿炳》(新星出版社2010年9月版)。
读书多了,有些曾经沧海之后的淡定。但是,读黑陶的《二泉映月》,却几度陷入莫名的哀伤与冲动,甚至急欲想学一学二胡这个傅斯年最为讨厌的中国乐器。回忆阿炳的这十六个人,莫不是当年与阿炳有过直接交往的人。其中特别应当提到的有:黎松寿,1921年生,他发掘抢救了《二泉映月》曲子,亲历了为阿炳录音的全过程,为中国文化留下了宝贵的遗产;朱学津,1924年出生,是一位亲眼见过阿炳的画家,他的阿炳画像是除了那张伪无锡公安户口底册上阿炳照片外的最真实的阿炳“标准像”;尤茂盛、周仁娣,均为1930年生,无锡第二代“小热昏”艺人,当年与阿炳隔场相唱;钟球娣,1944年生,是阿炳和董催娣抚养过的孙女。等等诸人的回忆,如今已与阿炳的琴声一道堪称绝响。
小泽征尔说:“这种音乐只应该跪着听!”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说的人辛酸。根据前人的回忆,阿炳是没有为生计跪过人的,即便日本人占领无锡,他也只凭他的琴声当作扣开城门的钥匙。阿炳是不幸的,潦倒残生;阿炳又是幸运的,音乐给了他一个小宇宙。真实的阿炳与被艺术史想象出来的阿炳,一个是他手上的二胡,一个是他肩上的琵琶。每当《二泉映月》响起,就会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大街上走过,穿灰布旧长衫,头上别着发髻——你说,你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2010-11-2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dc2d09b0100mhpg.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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