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时:李约瑟问题是个假问题
[转贴 2011-06-08 ]
五柳村编者的话 :本文是从余英时先生为陈方正先生的巨著《继承与叛逆——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所写的书评中摘出,原文全文以《余英时:李约瑟问题》为题,两年前即已在网上流传,近复有网友推荐,认为用“现代科学为何出现在西方”来回答“现代科学为什么没有在中国出现”的问题,有新意,值得一读。确实如此,即摘录转发于此。---2011年6月8日。
中西对自然现象的探究既然自始便“道不同,不相为谋”,则所谓“李约瑟问题”只能是一个“假问题”(“pseudo-question”)。我们可以用“科学”一词指所有关于自然现象的探究。在这一最宽松的定义下,我们当然可以说“西方科学”、“中国科学”。但事实上,中、西这两种“科学”同名而异实;二者并不能用同一标准加以测量或比较,也就是“incommensurable”的。这好像围棋和象棋虽同属于“棋”类,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套游戏。“李约瑟问题”说:中国的“科学”曾长期领先西方,但十六世纪以后“现代科学”在西方兴起,于是将中国远远拋在后面了。这无异于说,某一围棋手的“棋艺”曾长期领先某一象棋手,但今天后者的“棋艺”突飞猛进,已远远超过前者了。通过“棋”的模拟,我们不必再多说一句话,已可知“李约瑟问题”是根本不能成立的,中、西“科学”之间无从发生“领先”与“落后”的问题。“中国科学”如果沿着自己原有的轨道前进,无论如何加速,也不可能脱胎换骨,最后和以“数学化”为特征的西方“现代科学”融合成一体。
今天一提及“科学”这一概念,我们立刻想到的必然是西方的现代科学,而不是中国过去的“四大发明”之类。“五四”时代中国知识人热烈欢迎“赛先生”,也正是因为他代表着西方文化的精粹。在这一意义上,中国过去并没有一种系统的学术相当于西方的“科学”并足以与之互较长短。关于这一点,我们只要稍稍检查一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问题的症结便无所遁形了。《提要》二百卷,其中只有“子部”的“农家”、“医家”和“天文算法”六卷可以划入“自然科学”的总类之中,但以《提要》而言,这三科不但分量较轻,而且处于中国学术系统的边缘。分析至此,我们必须回顾一下“李约瑟问题”的一个基本预设。前面已指出,李约瑟预设中国传统中的“科学”和西方“现代科学”是同一性质的,不过相比之下远为“落后”而已。所以他才强调,中国传统“科学”最后必然汇合于西方“现代科学”之中,如“百川朝宗于海”一样。这个预设究竟站不站得住呢?如果仅仅空言论辩,问题当然永远得不到答案。但幸而有一种客观的历史事实为我们提供了解答的途径,即西方“现代科学”传入中国以后,它和中国原有的“科学”之间究竟存在着何种关系。这一历史事实得到澄清以后,我们才能对上述的预设有判断的根据。这是一个大题目,自然无法在此展开讨论。下面我仅引一个有趣的史例为证,便大致足以说明问题了。同治六年(1867)总理衙门决定在同文馆中增设“天文算学馆”,专授天文学和数学。这是西方现代科学正式进入中国教学系统的开始。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主持其事的恭亲王(奕訢)和文祥最初建议翰林、进士、举人都可以申请入学,读了三年天文、算学之后,即予以“格外优保”的升官机会。但这个计划一提出便遭到以倭仁为首的保守派的激烈反对。保守派所持的理由以下面两点最值得注意:第一,西方的数学、天文学不过是一种“机巧”,甚至可以视之为“异端之术数”,不但不足以“启衰振弱”,甚至有害于“士习人心”。第二,“奉夷为师”,最后必将动摇士大夫的“忠君”意识。以这两点理由为根据,倭仁及其支持者在北京发起了一场运动,阻止科举出身的人报考“天文算学馆”。他们成功地制造出一种气氛,使士阶层中人深以入同文馆为耻,以致最后总理衙门在奏折中抱怨:“臣衙门遂无复有投考者。”但保守派既不敢公开反对西方天文、数学的引进,那么谁来接受这种教育呢?当时有一位御史提出下面的建议:
止宜责成钦天监衙门考取年少颖悟之天文生、算学生,送馆学习,俾西法与中法,互相考验。
这条建议恰好涉及西方现代科学和中国本土科学之间的交涉问题,让我稍作分疏。
首先必须指出,保守派对于天文、算学既无知识,也无兴趣。他们之所以提出“钦天监衙门”中的天文生、算学生,只是因为这是唯一以天文、算学为专业的技术人员,地位低下,与科举正途中的“士”相去天壤。他们以“钦天监衙门”的天文、算学代表“中法”,尤其是无知乱道;他们似乎不知道明、清之际天文、算学早已接受了耶稣会教士传来的“西法”。汤若望(Adam Schall von Bell)即是顺治时期的钦天监。换句话说,保守派的建议完全出于贬抑西方天文、数学的动机,即视之为一种技术,不值得“士”阶层中人去浪费时间。所以“西法与中法,互相考验”不过是一句门面语,其中绝无倡导中、西两种“科学”交流之意。
如果从官方设立天文算学馆的角度出发,问题便更清楚了。此馆是在外籍顾问丁韪良(W.A.P. Martin)和赫特(Robert Hart)影响下成立的,赫特并于1866年为馆中聘来了两位欧洲教席。但“天文算学馆”的范围一直在扩张,除了天文、算学两门外,还增设了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及人体解剖学等;这些西方现代的新兴学科在中国传统的学术系统中是找不到相应的部门的(中国原有的“物理”一词,与西方physics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天文算学馆”的建立清楚告诉我们,中国自始即把西方现代科学当作全新事物而加以吸收。无论是中国主持人或西方顾问都没有考虑到中、西两种“科学”研究的传统应当如何接轨的问题。严格地说,只有明、清之际数学领域中曾发生过所谓“中法”和“西法”的交涉,即《清史稿·畴人一》(卷五○六)所说:“泰西新法,晚明始入中国,至清而中西荟萃,遂集大成。”但是十九世纪中叶以后传来的现代“天文、算学”则又远远超出过去的成绩。例如同文馆的算学总教席李善兰,曾与伟烈亚力合作,译了许多有关天文、代数、解析几何等最新的专著;他十分兴奋,对朋友说:
当今天算名家,非余而谁?近与伟烈君译成数书,现将竣事。此书一出,海内谈天者必将奉为宗师。李尚之(按:李锐,1765-1814)、梅定九(按:梅文鼎,1633-1721)恐将瞠乎后矣。
这几句私下谈话最能反映出李善兰已完全信服了西方现代的天文学和数学,因此才毫不犹豫地断定有清一代最负盛名的梅、李两人在此一领域中“恐将瞠乎后矣”。李善兰在这里所表明的恰恰是十九世纪中叶以来中国人接受西方现代科学的典型态度:全面拥抱西方最新的天文学和数学,但不再重弹“中法”、“西法”互相“印证”的旧调。换句话说,这是在科学领域中进行最彻底的“西化”。而在这一过程中,中国以往的业绩,包括“天文算学”在内,都已处于若有若无的边缘地位。当时士大夫几无不视科学及科技为西方所独擅,因此才有“西学”这一专词的出现,从冯桂芬的《采西学议》到张之洞的“西学为用”都是如此。他们并不认为中国也有一套可以与“西学”分庭抗礼的“科学”遗产。相反的,只有对科学完全无知而又敌视的保守派才会制造出“西学源出中国说”的奇谈怪论。
为了从历史角度加强本书作者对于“李约瑟问题”的质疑,上面我特别借着同文馆设立“天文算学”的例案,来观察西方现代科学传入中国的方式。与十七、十八世纪的情形不同,中国原有的科技成就在西方最新的发现和发明面前已“瞠乎后矣”,因此并未发生多少接引的作用。李约瑟所想象的“百川朝宗于海”的状况根本未曾出现。十九世纪晚期以来科学在中国的发展史事实上便是西方科学不断移植到中国的过程,从局部一直扩展到全方位。今天中国的科学教育已完全与西方接轨了,在第一流的中国大学中,直接采用西方原作或者译本作为教科书,是很普遍的。在这个明显事实的面前,“李约瑟问题”已失去了存在的根据。
以上是我对于本书学术价值和意义的一些初步体认。限于精力和时间,我只能就一二大关键处稍申所见,以响应作者的孤怀宏识。下面我要把我所认识的作者,他的为人与为学,介绍给读者,稍尽一点知人论世的责任。我的介绍虽然是从老朋友的立场出发,但仍将本于史家直笔之旨,决不作虚词溢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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