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贤治:被误读75年的鲁迅 华夏快递 11-09-30
今年是鲁迅诞辰一百三十年。鲁迅生前说他是俗人交「华盖运」,净触霉头。他的「私敌」多,对他的压迫丶谣诼丶攻击不断,直至去世。然而去世後也不见得平宁,恶意诋毁如苏雪林者似不多见,但称他为「偏狭」丶「好斗」的「小人」之说流布颇广,而播弄最力者,仍属学者教授之流。此外,鲁迅的不幸,还在於被利用作意识形态的宣传。七十五年来,除去恶意的歪曲外,鲁迅遭到集体的严重误读是无疑的。这种误读,套用鲁迅文章的题目,无非是「捧杀」与「骂杀」。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鲁迅在上海逝世。当时,正值抗日战争前夕,在葬礼上,他被盖上「民族魂」的旗幡。次年,在延安的纪念集会上,毛泽东作了题作《论鲁迅》的演讲;继而在四零年作《新民主主义论》,提出知名的「三家」丶「五最」,称鲁迅为「民族英雄」。这都是为了适应国内的政治形势的需要,把鲁迅文化符号化,目的是做社会动员。
四二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一再论及鲁迅。这时提倡「工农兵文艺」,号召「文艺为政治服务」,鲁迅首次被意识形态化,成为政治家手中「团结人民,打击敌人」的武器。鲁迅批判传统文化,批判专制政体,批判统治者(他称为「权力者」丶「权势者」丶「有力者」),也批判国民性。批判国民也即批判「人民」,但是毛泽东认为,鲁迅的批判仅限於「敌人」,并不批判「人民」。所以,他明确宣告说,「鲁迅的杂文时代」过去了。显然,在抽象的肯定之下,很大程度上否定了以批判性为特徵的鲁迅存在的现实意义。
四九年以後,对鲁迅的意识形态化的宣传逐步升级,至「文革」被推到极致。鲁迅成了不折不扣的「党外布尔什维克」丶「党的一名小兵」,「文革」期间与江青并列为「旗手」。从「斗批改」到後来的「评法反儒」丶「评《水浒》」运动,鲁迅都充当了适时的武器和工具。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对於鲁迅,官方先後有过两次新的定位:其一在八十年代中期,随着「文化热」的勃兴,鲁迅成了「文化鲁迅」。「文化」大而无当,在这里,是并不包括「政治文化」在内的。政治意涵一旦被解构,鲁迅就没有了。再就是九十年代以後,鲁迅被塑造成「爱国鲁迅」。二十年来,充斥着「中国可以说不」丶「中国不高兴」的高调;把鲁迅不断往民族主义丶国家主义靠,到底是最可靠的。但是前不久,学者摩罗一反故态,拿鲁迅批判国民性说事,用「西方主义」色调,把鲁迅涂抹成一个帝国主义丶殖民主义的跟屁虫。这个结论似乎跟官方的意识形态化的鲁迅形象相去甚远,立场一样是鲁迅曾经批判说的那种「集体的爱国的自大」,其实没有什么歧异之处。
「文革」结束後,茅盾率先提出「不要神化鲁迅」。这个说法,表面上看来无懈可击,实际上,这里是故意把鲁迅的伟大与所谓的「神化」相混同,从而贬损了鲁迅固有的价值。
八十年代以後,存在主义哲学从西方介绍进来,於是有人把关注点放在鲁迅孤独的丶虚无的丶绝望的方面,试图对鲁迅进行改写。鲁迅确实绝望,孤独,内心很黑暗,这是事实,而且这个事实是过去长期被掩盖了的。意识形态化的鲁迅没有这个方面,通体光明;鲁迅生命中这一真实存在被学院派发掘出来了,应当算是一个进步。但是问题在於,鲁迅是绝望的,也是反抗的;倘若把那种反抗性去掉,而片面放大虚无,那么他身上的尼采式的自由意志的东西就被否认掉了,韧的战斗也就随之遭到毁弃。
新世纪以来,我们看到周海婴父子几次撰文,把鲁迅人性化,力求把鲁迅从斗争中拔出来,还原其人性的丶仁爱的方面,这种近乎纠偏的做法或许是必要的吧?但是,如果不是首先承认鲁迅是一个「战士」,而做这样的宣传,鲁迅就同「五好家庭」的那些模范家长没有什么两样了。爱和憎是鲁迅的一体两面,因为他爱下等人,所以憎上等人;因为他爱无权无势者,所以憎专制统治者。这是鲁迅跟别的爱的说教者丶基督徒等一味宣传「博爱」的人所不同的地方。
还有人用「好玩」来消解鲁迅的严肃性和斗争性。鲁迅确实具有天真的特质,他是真诚的,常常表现出孩童般的纯真;但是在他那里,同时存在着一种斗争的严肃性,不那么「好玩」的成分,这是需要特别留意的。
构成鲁迅核心的东西
七十五年来对鲁迅的种种误读,牵涉到一个根本意图丶立场和方法的问题。任何事物,决定其特性的是最基本丶最本质的方面,所以我们要找出构成鲁迅的核心的东西;但是,又要顾及其他方面,要「得其全」。
无庸讳言,鲁迅一生充满着内心冲突。他内在的矛盾性丶复杂性丶丰富性,在中国现代人物中是最突出的。一个完整的丶真实的鲁迅在哪里呢?惟在《鲁迅全集》里。然而,天下滔滔都在宣讲丶评说丶鼓吹或诅咒鲁迅,却很少有人认真阅读鲁迅,——这确乎是很滑稽的事。
来源:亚洲周刊二十五卷四十期 11-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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