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我的表兄徐启源
无名 2012-8-1
谁也不会在意炎夏酷暑来临,有多少老人去了极乐世界。我的表兄以96岁高龄告别了人生。他也是鲜为人知的-位平凡的人。今天我写这篇追忆文章,一是寄托我的哀思;二是他是我进入越剧界的引荐人;三是我若不写,他那颇具传奇色彩的一生恐将从此泯灭,不为人知。
徐启源是我嫡亲表哥。我外婆家在宁波西郊望春桥畔。外公是航船老大,每天划着船将邮件包裹送往甬江两岸各家各户。所以人虽穷,但朋友遍地。据说我舅舅结婚,酒席开了一百多桌,排场阔绰得像是那家豪门婚嫁似的。其实是个穷撑船的。当时人称他“八仙”,仿佛他真有八仙过海的能耐似的。
外婆家家道贫寒,所以大表兄从小出来学生意。那时我父亲在新闸路-家三开间的绸布庄做进货阿大(经理)便介绍这位小外甥在延安东路外滩附近“西棋盘街”做学徒。“西棋盘街”实际上像条弄堂,但这里麇集了90%以上进口呢绒批发商。都是宁波帮。我孩提时代穿家过户熟来熟往,听的说的尽是贼骨铁硬宁波话,一口标准乡音。英国运来的呢绒,几乎都是通过这条小小的街弄,销往全国各地。
他在这里学到不少做生意诀窍。从一个小跑街(兜售货物的掮客),做到南京东路(当时号称大马路),三阳南货店对面开设“顺源祥呢绒店”,做了老板。解放前夕,“西棋盘街”老板纷纷去了香港,许多人劝他-同撤离。他相信共产党,坚决留在上海,迎接解放。所以解放以后他加入了民主建国会,当上第一届黄浦区人民代表。
有两件事值得一提。
解放前,由于从小家境贫困,上不了几年学,他赚了些钱,於是捐给家乡造了座学堂(即望春中学前身),学堂为此立了块石牌,以志纪念。谁知他的小兄弟偷玩调皮,顶撞老师,这位小兄弟竟然学起“我爸是李刚” 的腔势扬言“学堂是我阿哥造” ,与老师对着干。我表兄盛怒之下,亲赴宁波砸掉了石碑,将他带到上海做学徒。可见他比李刚做得精彩!
第二件事看来是心血来潮。三五反运动过后,公私合营运动尚未开始,他便将店辅字号盘了,抽回全部资金,伙同-两位朋友,去浙江支援当地文化事业。在浙北长兴县造了一座【大众剧场】,开始了第二段人生之路。
长兴地处江浙徽三省交界之处,濒临太湖,抗战时间,由于地势险要,崇山峻岭,层峦叠嶂,是新四军抗击日寇的主要战场之一。那时上海有钱人逃难,富裕而又有背景的,逃难逃到重庆大后方,稍有钱财的逃难则逃到屯溪(即黄山市)小后方。据说当年屯溪充斥着上海人,一时形成畸形的繁华,故有“小上海”之称。由於新四军英勇抗战,日本鬼子始终不敢冒进皖南山区。而长兴却倒了霉,成了鬼子扫荡重灾区,长兴县城几乎被夷为平地。50年代未,我初到长乡,仅剩一条街,还是解放以后盖的。我表哥投资的【大众剧场】和【新华书店】成了最时髦的两幢建筑,我曾踏勘过被日寇焚毁的宅基残留遗迹,范围之大,实着令人吃惊!日寇暴行罄竹难书,我真正体会到了这八个字的涵义。
有了剧场,没有戏班,支援老区文化建设岂非不到位。於是又到上海将小有名气的万里越剧团请了下去,成立了长兴越剧团。剧团生角演员特别耀眼。范派小生马俊明;徐派小生徐文君,还有陈少春派小生陈慧珠,老生来群英一口好嗓子,个个唱做俱佳,长兴万里越剧团走红杭嘉湖。马俊明的【孟丽君】,徐文君的【是我错】;来群英的【金山战鼓】等均是久演不衰的保留剧目。尤其是马俊明在【孟丽君】一剧中,将元成帝演活了,得到省内外专家-致好评。晚年在上海越剧院小小班授课,如今好几位较为出挑的青年演员启蒙老师便是她。
我高中毕业,由表兄介绍,进了长兴越剧团学编剧。因我从小喜欢戏剧。高中时期自导自演黄梅戏【打猪草】,还得过演出优秀奖,进过市青年宫编剧培训班,写了首长诗配乐朗诵,在市学生会演还捧了个创作三等奖回校,自己觉得蛮有成就感。可-到剧团就出了洋相。我笫一本戏写的就是【召树屯】,取材於傣族民间长诗。我踌躇满志将剧本给一位丑角老艺人看,她看了马上说“你是满天星么” 。我还不知道“满天星”是怎么回事,便去问导演徐小凤。他说“满天星”就是唱词没有韵脚,不押韵。随即他送了本省里印发的油印越剧21韵的小册子给我。从此,我走上戏曲编剧这条路。我在长兴越剧团时间不长。第二年我完成了历史剧【黄道婆】创作,被南薇先生看中,由他导演首度搬上舞台。我也成了他关门弟子。这都是题外话了。
我表哥乐于助人,凡有所托,有求必应,所以长兴人缘颇好,大家都叫他老徐伯伯。在长兴,他是天字第一号红色资本家,当过人民代表、政协委员,也当过一年右派分子。他-心一意跟共产党走社会主义道路,又不是什么大知识分子,怎么右派分子帽子会戴在他头上。须知当年挖右派分子也是有“指标”的,他这个长兴天字第一号红色资本家,首当其冲成为猎取对象。县里动员大会千动员万说服,要他带头向党提意见。他实在提不出意见,就说了句马寅初计划生育也有道理。就这样天字第一号红色资本家按理顺章成了天字第一号右派分子。事后县委自己想想也不靠谱,一年之后,便为他摘了这顶太不靠谱的大帽子。
退休之后,他为长兴发展牵线搭桥,忙得不亦乐乎,至死两袖清风。不过他喜欢喝点老酒,长兴酒厂的老酒,倒是不断的-甏-甏年复一年为他送来,酒,是喝到老死的。
追悼会前,表妹说“阿桥(小名)阿哥” 有遗嘱,要我择时当众宣读-下。我正咤疑,他的所有资产都在大众剧场,公私合营拿过一些红利,早就-贫如洗,那里来的遗产分赠子女?表妹说不是遗产,是遗嘱。家里仅有两间厢房客厅,前几年拆迁,分不了几个钱,膝下几个子女,为此常有争吵,他放心不下。请表妹夫代为打印,我展开-看,原来是曹植七步诗: “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合棺之前,我宣读了这份二十个字的遗嘱,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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