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一路上,千小心,万小心,马头琴还是砸坏了,在北京机场,南方航空公司飞阿姆斯特丹的CZ345航班上,乘客登机的忙乱中。我的座位是40D,机尾,倒数第二排。 我走到座位的时候,上方的行李舱空着。我举起沉重的手提箱,放进去,再将马头琴箱放在手提箱上,琴杆横贴整个行李舱的后壁。我想,可能还会有人来放一个行李,只要是平推进去,最多也就抵住琴杆,不压着就没关系。坐下后,想今天托运行李的事情。真是惊险。超重10公斤,在机场折腾了一小时,最终顺利托运,没罚款。带着三件手提行李——各重10公斤的手提箱和电脑,还有马头琴——上飞机,也没人检查,顺利登机。今天运气真好。然而,我却忘了,老天爷安排的人生,总是乐极生悲的。
这时,一个穿红衣的白种女人,走到我身边,举起一个提包,扔进行李箱里的空位。一声闷响。我立刻意识到不好,赶紧起身察看。她刚扔进去的包,样子像那种70年代的旅行袋,鼓囊囊,沉甸甸,仿佛里面塞了个猪头,正压在马头琴杆上。我搬开包,拿出琴。断了!在与琴箱接缝处,琴杆断成两截。Merde ! 野蛮装卸!我大喊一声。赶紧转头,找到红衣女人。她正在我后面一排,挤过边座,向中座挪动。我用英语朝她喊,喂,你砸坏了我的东西!我举起马头琴,说,这是乐器!从蒙古带来,很远的路!她抬头看看我,我手上的东西,说了一声,I am sorry,便坐下,和旁边的人用荷兰话谈笑起来,不再看我,好像砸坏了人家的东西,只消sorry一声,就算了结了。
我心里那个气呀!没法原谅她。第一个想法,当然是让她赔。可这琴,20欧元买的,让她赔20欧元?怎好意思说出口?而且,即使她赔了20欧元,我就甘心么?那么,就说200欧元?但好像又太那个了些。我看那女人不再理我,也不好再发作,只好坐下,心里不停地怨天尤己。刚才进来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想到有人会野蛮装卸?为什么不先把琴拿在手上,待行李箱装满了,再把琴放进去?或者,把琴斜靠在机舱角落里?狗日的荷兰佬,今天的事情要是反过来,她的东西被我弄坏了,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前年在意大利,那个荷兰佬,跑来找,硬说是我们开车门时碰了他的车,要赔他90欧元。他怎么就好意思的?老外为人处世,得理不让人;如今我得理了,为什么要让老外?但不让,又能怎样?就为20欧元,大闹一场?可这仅仅是20欧元的问题吗?
琴是什么?是情人。有琴一日,有情一世。我正这么否定之否定地胡思乱想着,一个穿蓝制服的乘务员走到我身边,问,听说你的琴砸坏了?
我说,是啊。我举起手中的琴,让她看断茬。
她仔细端详,说,呦,真是断了。多少钱买的?
我寻思了一下,决定不说钱数,便说,在蒙古买的,不是多少钱的问题。
她说,我明白,是个纪念。
我说,那个老外,真是野蛮装卸,把包就往里扔。她要是好好地把行李推入,不会砸坏。
她说,那人做得是不好,但她也不是故意的,是不是?
这话当然没法反驳。我跟那人没怨没仇,她为啥要砸我的东西?
她拿出一张白纸来,说,地面通勤在等着我们对这件事情的处理结果,飞机在等着关门起飞,不能再耽搁了。先生您能不能写个字句,放弃索赔,就算了结了?
我说,那个老外,根本就没要赔偿的意思,我怎么就主动放弃索赔?她至少也得书面写几句道歉的话吧?
她拿出笔,写了几句话,停下,问站在身边的一个穿白衬衣的男同事,“赔”字怎么写?哎呀,一着急,字儿都不会写了。
我会心一笑。提笔忘字,原来不仅仅是我们久居国外的华侨的专利。
她拿着写好中文的纸,俯身对那个红衣老外说了一些话,其中提到电话,住址。那老外连连点头,接过她递过来的笔,刷刷写了几行字。她又把纸递给我。我扫了一眼,只见中文第一句是“本人放弃索赔……”;英文第一句是“I am sorry……”。我没再细看,签了字。她看了看,说,您的签名能不能写成中文的?
我依言在签字下面写了“江岩声”三个字。她看了看,连说谢谢。
我问,能不能给我一份拷贝?
她说,这张纸马上要传给地面,拷贝可能很花时间,马上要关机门了。
我说,那就算了。
飞机关上机门,正点起飞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和我“算了”有关。
(二)
我乘飞机,不知为啥,起飞的时候总是犯困。待我迷糊了一阵醒来,透过舷窗看去,已在万里云天之上。走廊里,两个穿红衣的空姐一边走来,一边分发耳机。我取下面前椅背电视的键板,按“Mode”键,屏幕没反应。再按,还是没反应。再按其它键,都没反应。真倒霉,又遇上个坏电视。三周前,我从阿姆斯特丹飞来北京,也是乘南航,电视也是这样。后来和一个乘客换了座位,知道只消按“Mode”键,把显示转为“Video”,就能看电影,如果按了“Mode”键,电视没反应,就是坏的。我停止按键,待空姐走到我面前,问她,看电视是按“Mode”吧?她说,是的。我按了一下,说,没反应。她也按了几下,也没反应。她说,不好意思,今天飞机都满了,不然可以给您换个座位。我说,不必。
来的时候,我察看过所有电影,没一个有意思的。在我近年坐过的飞机里,以海航飞机上的电影最好,有几十部片子,都是相当新的电影。记得去年来回中国,看过“朗读者”,“肖洛克的救赎”,“父子”,留下深刻印象。
又一个穿蓝制服的乘务员走到我面前,操着湖南口音,说,不好意思,听说您面前的电视又不好。
我说,是呀,我来的时候就乘你们公司的飞机,电视也不好。你们的电视好像不少有问题。
她又说,不好意思。
我说,没关系。
她说,等会儿要吃饭了。饭后请您到前面公务舱休息。那里电视是好的。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但她已经走了。
吃饭的时候,我在想,不就是一个20欧元的马头琴,一个本来就没什么电影可看的坏电视吗?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等会儿,她真的来请,去,还是不去?去的话,行李放这边,不放心;而如果倒腾行李过去,又挺麻烦。
饭后,她真的来请了。我决定跟她过去,但行李放这边。我意待下飞机前,再回这里。
她带我走进公务舱,指着右手靠舷窗的最后一排座位说,那里空着,您去休息吧。并告诉我,如何调整椅背和腿垫的角度,如何从扶手中取出电视。这么好的服务,我从未享受过。我对她说,真是因祸得福。她笑说,应该的。走了。
我坐进宽大的椅子里,看着周围那些宽大的椅子,高贵的乘客。他们的手腕上,都戴着巨大的手表。我知道,那种个头如地雷的手表,人民币都在五万元以上。我在想,人为什么只消凭有钱与否,就能分出尊贵与卑贱来?我感到头晕,有点儿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我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受宠若惊,仿佛西藏翻身农奴遇上亲人解放军。
如我所料,按了一圈键,电视没啥好看的。心情很好,又不困,适宜看小说。正好在西单图书城买了几本小说,但都放在手提行李箱里。我决定把行李倒腾过来。我想起,公务舱在机头,自然先下飞机。我为何要再跑回去,和经济舱乘客一起,沙丁鱼一般,挤在过道里等待下飞机?三件行李都倒腾过来了。我安然坐下,拿出茨威格的《中短篇小说集》,看看目录,翻到《象棋的故事》,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想,原来如此,阿城肯定看过《象棋的故事》。凭空鸟瞰,《棋王》变小了。它其实就是《象棋的故事》在中国的知青翻版。
公务舱,确实物有所值。脚垫拉开,椅背后仰,人可以斜着伸直了休息,就像巴西那种称作Executive的长途汽车。 我曾坐那种车,从巴西利亚回到圣卡洛斯,一天一夜,不觉得累。这次九个小时飞行,感觉上就像三、四个小时,以至于喇叭里传来机长的声音,说飞机马上开始下降,地面温度多少,当地时间几何,我还没意识到,是到阿姆斯特丹了。我以为,还在俄罗斯上空什么地方。
整个旅行,只有一件小事让我郁闷了片刻。就是,我虽然身在曹营,却还得吃汉寨的饭菜。两者还是相差不少的。尤其是,看着戴地雷般手表的人,在大嚼精致美食的时候,我必须等待送饭的空姐去问我是否有权享受同样的饮食。情况是这样的:她推着载满高贵乘客吃的东西的小车,来到我面前,问,先生,您要牛肉面,还是点心?我坐过无数次飞机,但从不知飞机上还有点心,便反问道,点心是什么?她说,我得去问问。我诧异,什么复杂的点心,记不住,还要去问? 她说,您是从后面调上来的,我得去问问。问的结果是她从后面单独端来的一个粗糙塑料盘,上面照例放着一些难以下咽的,近乎塑料制的,粗茶淡饭。当然,这只是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完全可以忽略。
(三)
我想,必须记住三位对我殷勤照顾的乘务员的名字:邹小琼(处理放弃索赔),郭雅娜(决定让我去公务舱),徐雅玲(公务舱乘务员)。我下飞机前,邹小琼还特意从后舱走过来看我,问休息得好吗?我说很好。她又问,江先生在国外很多年了吧?我说是的。她说,就是不一样。我没答话,我不知道她指什么。她道别说,欢迎您下次还乘坐我们南航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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