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热:一位卖画的朋友 【华夏文摘】12-11-16
西班牙马德里有座普拉多艺术馆,入内流连辗转,四个多小时,能够记住的杰作不多,倒是记住了艺术馆里一两百个大小展室,这个房间进去,那个房间出来,不停地走,不停地看,腿肚子几乎要抽筋。墙上挂着宫廷人物和生活的油画作品,看来看去,主题沉闷重复,意思不大。有人把西班牙绘画跟法国意大利相提并论,我听后懵懵懂懂。艺术这玩意儿实在不好说什么,欣赏和创作,都会碰到审美疲劳问题。但在巴黎卢浮宫和罗马梵蒂冈博物馆里,很容易感受到艺术强大的冲击力量。梵蒂冈博物馆拉斐尔画室和西斯廷教堂,湿壁绘画以及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创世纪》,无论主题还是细节,都让人击掌赞赏。意大利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国度,罗马市内的小广场上挤满卖画的摊子,摆出来几幅水粉风景画,表现天空和海浪,气势飞动。我站在那里,迈不动脚步,一问,都是很高的价钱∙∙∙∙∙∙
我跟一位卖画的朋友提起这事。从事艺术事业,一生里不去几次欧洲,不去意大利,有点说不过去。
春天的雪融化了,一整个夏天和秋天,直到十月初,市中心一带异常热闹。我和朋友坐在农贸市场熙熙攘攘的角落里,翘起二郎腿,像两只快乐的土拨鼠,爬出地洞并在太阳底下找见了自己的影子。他摆一个地摊,卖画,也给人画像。中午,吃过饭,从办公室里溜达出来,溜到他的摊子上,跟他聊一会儿,有时也帮他看摊。烤肉和鲜花的气味混合着在空中发散,从一种脑力活动转换到另一种脑力活动,也是非常愉快和积极的享受。
这样的日子并不很多。十月一过,游人锐减,农贸市场逐渐萧条下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里,我不愿再迈出办公室。偶然过去转一趟,他的画摊不见了,几片枯黄的树叶飘落下来,和尘土裹在一道打转。我们回到各自的洞里,下次见面就是半年之后,来年四月或者五月间。我们又老了一岁,脸上的皱纹比从前多出来几条,头发里的黑颜色也比从前减少,但仍按老时间在老地点见面,好像在守一个约,握一握手,寒暄几句,彼此向对方证实自己又活过了一个冬天。
第一次跟他接触,大约在六七年前。他正给人画像,我站在旁边观看。他用拇指和食指中指轻扣画笔,敛气聚神,端详片刻,一笔涂抹下去,先在纸面中间布下一块阴影,然后向周围扩展,慢慢地看出来那块阴影是眼帘之下一块肌肉,脸部轮廓和特征被他准确地抓取出来。这个过程很有意思,和其他种类艺术创作触类旁通。十五分钟左右,他画完头像,向客人交画,称谢,收来的钱掖进腰包,我凑上前去,恭维他几句。
渐渐地我们变得无话不谈。他从上海出来,原先在中学教美术(我插话进来,念书时最怕美术,有次上课,我把左手摁在画纸上,右手拿着笔沿左手的轮廓,画了一只完整的手,还是不能及格)。他接过话题,说除了脸面这个部位,人手确实比较难以处理,人手形态变化灵活多样,可以传达出柔软、坚硬还是其他方面的种种信息,传达出人物的身份性格和经历。这使我眼界一开,以后观赏绘画,比较留神画家对于手部的处理,而且真的发现一些画作在这方面露拙,比例不对,或者和人物整体气质内涵以及特定情境不能融为一体。我记得西斯廷天穹画里,米开朗基罗留下那么多丰富的手部细节,《创造亚当》里上帝将手伸向亚当,两手就要触碰,无限情思凝固在一瞬之间。我也记得卢浮宫里那座维纳斯塑像,鬼使神差,将双手和两个臂膀拿了去,留下一片惊讶和想象。
听完我对欧洲和意大利的介绍,他眯起眼来,很向往了一阵,说,将来钱挣多了,一定要去一趟意大利。
他画摊的旁边,另有一个中国人摆摊,米粒微雕,说具体点,就是在米粒上刻出几个象形文字或英文字母,钱也挣得不少。老实不客气地讲,这算不上什么艺术,就是挣钱的一点手艺,唬老外,也唬自己的同胞。艺术在政治和金钱面前充当奴婢,在一些人之间堕落,但毕竟还有人为艺术而着迷,为一把断了弦的二胡黯然神伤。
他给我看过一本画册,十几年前国内在出版,装帧很不错,他有一幅西藏高原的油画入选。除了给人画像,他的摊位上还出售本地风景特写,有水粉,有铅笔画,都是自己的作品,猴年马月画的,然后复制出来。旅游季节,许多美国和外地游客涌入城市,国会山庄从他这里成批订购风景画作,作为纪念品在国会内销售或赠送,成了他主要的经济来源。游人多的时候,连卖带画,一天可以有七百或八百块钱进账。他曾送给我几幅这样的复制作品,拿回办公室,同事见了很喜欢,我随手都送给了同事。他还接活画油画,甚至给狗画肖像。人和狗,一幅油画画上五六天,可以挣到五千六千块钱,不上税。鲁迅先生自嘲:“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当年陈丹青在纽约街头给人画像,顾客嫌他画得不像,陈丹青气得直淌眼泪。淌完眼泪,洗一把脸,又站回街头,自我嘲讽:“就当撒一泡尿好了”。
我跟画画的朋友又说,一生躲在沙龙之中,没有经受过几次穷途潦倒的大起大落,艺术家难有大的出息。
我还是不太喜欢他的某些风景。我说,你不应该随随便便放弃自己,赚点钱,还是回到创作上去,争取把自己的作品放进画廊。我跟他讨论艺术家和与艺术创作有关的问题,也曾批评他的画作。我说得直截了当,批评他深入生活不够,把加拿大的灵魂丢掉了,画出来的风景跟他以前江南周庄作品里的调子太接近了,有水乡的妩媚。加拿大有七人画派,他们的画作一眼就让人看出加拿大东部地盾特点,掠过山峰和树木的疾风,像一把锋利的刻刀,雕刻出北方荒野的遒劲和骠悍。
有一天,我办公室外面来了位拉提琴的华人少年。城市里的这条步行街到了夏天也热闹非凡,经常来些各式各样卖艺者,有抱着竖笛吹奏的南美土著、有歌唱的中年妇女,还有正在学校念书的男女学生,地上放下书包和一个琴盒,大大方方站在街头,或拉提琴,或弹吉他,路过的行人停下来,朝他们的琴盒里投币。可能就是这一类人的生活方式。步行街的旁边是国会山庄,中间刚刚落成了加拿大广播公司新的总部,一些时政要人经常也站在这里接受记者的现场采访。敢于站在这里卖艺,想必都不缺乏热爱艺术的勇气。这个华人少年则有点青涩,目光游移,不太习惯跟人从正面交流,也不知道他拉的是什么曲子,听懂的人不多,投进他琴盒里的零钱也不多。
我把路上看来的这位华人少年说给画画的朋友。他说:“哦,那是我的孩子,刚从上海过来,暑假里找不到合适的工打,我让他到街头去拉琴。”
我听了,由衷地竖起大拇指头。
“孩子将来想干些什么呢?”我问。
“学个会计吧,毕业以后找份简单的差事。”
那天我专为一个人而去。几天之前他从家里带过来给一幅油画让看,画的是附近饭店里一位女招待的半身肖像。女招待二十出头,花样年华。这幅画是五六年前刚在这里摆摊时创作出来的,用去他很多心血。我当然能看出来这是一幅精品,眼神和手部都画得出色,尤其那眼神,清纯,窜动着挑逗的火苗,留给我极其深刻的印象,并让我产生了见见本人的冲动。他说容易,等哪天女招待不干活了,请她过来跟我见一见面。
说着他就掏手机出来,播打出去一个号码。
女招待过来了,从农贸市场尽头远远地出现,拐过堆满蔬菜鲜花和卖肉的摊子,停下来,跟卖肉的秃顶老板说说笑笑,再朝我们走来。走到跟前,她跟画画的朋友先打了招呼,然后向我问好。我愣住了。
岁月是把杀猪刀,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错。女招待站在面前,微微发胖的体型有了富态,脸部的肌肉松弛下来。眼睛还是那么大,还是那么美,但是那股窜动的火苗熄灭了。当着她的面我不好说什么,只感到一种悲哀,莫名其妙,悄悄地压上了心头。
(写于2012年11月11日)
□ 读者投稿
华夏文摘 第一一二九期(cm121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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