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达：到上海看外滩源 
华夏快递 2013-01-16  
 
 
   从小生长在上海汉口路,离外滩就是几分钟的路。从我家四层平台往东望去,就看到海关大钟,它的钟声(不是东方红)伴随着我的童年。记得有年发大水,黄浦江水倒灌,淹过我家底层,大家淌水玩,向东去汪洋一片黄浦江。车水马龙的南京路和文脉书香的福州路是我的后花园。往东走到头,外滩雄伟敦实的西洋古典巨厦一字排开,面对江水,那么开阔壮丽。很少往北去,到外滩公园见外白渡桥就止步了。偶而拐到苏州河边,有块绿地,还在那里荡过秋千。那时的苏州河,还有不少船民以河为生;风光并不猗丽。走入虎丘路或圆明园路,仿佛到了另一天地,马路很窄,有博物馆,剧场,很少商店与行人------印象模糊了。少小离开上海,一晃六十余年,虽然多次返沪,很少涉足那块地方。这两年听说要复原外滩源,说上海外滩就是从那里发展起来的。开始还不知道有称外滩源的什么地方,经人一点,噢,原来就是在闹市区,曾经去过的那块静秘有异国风情的地方。

   据说经八年规划修缮翻修复原,一期工程已完成。整个外滩源,东西跨越中山东一路北端,圆明园路和虎丘路,北依南苏州河路,南抵滇池路,占地16.4公顷,不大。最注目的当数面临黄浦江的原英国驻沪领事馆。英国古典乡村别墅式的建筑前,一片郁郁葱葱的大草坪,点缀着20多棵参天大树。北去是重新翻建的新天安堂,英国乡村风格带哥特式尖塔的教堂。可惜里面空空,把上帝赶跑了,还没请回来。教堂对面挨着苏州河是原划船俱乐部,保留了室外游泳池的入水起步台,用草坪代替了水池。拐入圆明园路却是另一番天地。

   16公尺宽的马路,改造成步行街。路面铺设了深色龙青小块花岗石,全长仅276公尺。东侧拆除了曾作为友谊商店不伦不类的后加建筑。新建了与街道古典气氛比较相称的现代化半岛饭店。路边种植了一排北美鹅掌揪,也叫郁金香树。最出彩的是马路西侧,一排八幢西洋古典建筑。最早建于上世纪初,到20-30年代全部完成。集欧洲新古典主义,折衷主义,装饰艺术派和现代主义建筑风格之大成,还伴随点中国建筑元素。从北到南,光陆大楼,真光大楼,兰心大楼,协进大楼,哈密大楼,基督教女青年会大楼,圆明园公寓,安培洋行。虽多是五层左右砖石结构,但各显风姿,组合一起又那么协调,仿佛走进欧洲某座古城。看那门头,窗户的雕刻与装饰,活泼的阳台,精致,丰满,华丽。原来这里曾经是各国洋行,行业公会,基督教会所,旧外交部驻沪办公处,报社和公寓汇集之处。经历了历史风雨洗礼,沧桑巨变,仍显其华贵典雅气质。扫除了历史的尘埃与污垢,恢复了原貌,好象一个个在叙说自己不凡的身世与经历。

   这使我想起了,近年来上海著名旅游景点新天地。把原来上海市民集聚居住的石库门全部折除,换上建筑师想像的石库门外貌。门前放些桌椅,开了几家咖啡厅与西攴馆,成了洋人与时髦的自己人,追求洋派之地。原来的弄堂和石库门的前后门差别,它的天井,厅堂,厢房全部不管,仅取其外表作布景。没有了上海最有市井气息的文化内涵,成了伪造的膺品。这个石库门里走不出张爱玲小说中的男女。最可笑的是共产党一大会址近在只咫。我总有滑稽之感,一边是那样的崇洋,一边是那样的庄严。因拆除了一大会址周围作为掩护一大的其它石库门,孤零零的两幢崭新的一大会址,早被当年国民党特务众目所注了。

   复原的外滩源可贵之处,在于原汁原味是真品。现在有的尚未完成,有的还是空壳。开业的半岛饭店虽高挡,倒不拒参观者。我希望能搞几个博物馆,展览馆,让剧场开起来,卑谦地请回上帝,让教堂向他的信徒敞开大门,搞些街头音乐会等有文化品味的东西。而不只是吸引时髦青年,招姿弄骚拍婚纱照作背景的场所。

   圆明园路上那楝九层的真光大搂,引起我特别的注意。它是匈牙利藉著名建筑师邬达克L.E.Hudec(1893-1958)在上世纪30年代的作品。竖线条现代派风格,呈现美国摩天楼的特色。他1918年25岁时从俄国战俘营流亡到上海,毕业于布达佩斯工业大学建筑系。到上海起初在克利洋行打工,做人家助手。1925年32岁开设自己事务所。他的一生,90%以上作品在上海。据说多达60幢,其中25幢,现在被评为近代优秀历史建筑。有著名的傲视亚洲,当时第一高楼的国际饭店,豪华新潮的大光明电影院,光鲜夺目的百乐门舞厅,装饰细致的哥特式教堂西藏路沐恩堂。还有号称五十年不过时的绿房子吴同文住宅,孙科住宅,丁贵堂住宅,福州路外滩的美国花旗总会,诺曼底公寓,卡尔登大戏院(长江剧场,巳拆除),浙江电影院,宏恩医院(即现华东医院)等.这些建筑在上海是家喻户晓,他们构成了上海人难以忘怀的对家乡的记忆。

   邬达克才华横溢,也遇到上海大发展的机遇,各方人才都能展现他的才华。一个身无分文,无有什么背景的穷小子,能达到他的成就,难道不值得对当时上海社会作另类思考。他的作品几乎都在上世纪20-30年代间完成,每年贡献四-五个精品。这在今天来看不可思议,尚且他的年龄在40岁前,完成了他一生绝大部分作品。今天40岁的建筑师,我们还称他们是青年,有一两个精品就是凤毛麟角了。看他娴熟的手法设计大光明电影院与国际饭店,完全一反他早期使用的新古典主义。采用当时国际最先锋的简洁的现代主义手法。国际饭店比例恰当,坚线条的处理,到上部逐步收缩,更显摩天楼高耸入云。而低层的大光明,采用横线条不对称手法。一侧突然高起几个竖线条,使影院显得宽宏活泼开朗。宽大的大厅两侧,华丽的楼梯直上二楼。二楼又是不对称的前厅,使人又有新的惊喜。观众厅线条简洁大方,暗灯槽呈时髦的流线型。座椅舒适,无论那个角落都有很好的视觉。这是我去过的最好影院。近年来上海建筑界开始重视他的影响。2008年上海举办了《建筑华彩-邬达克在上海》的展览。今年是他诞辰120年,在上海他自己设计的住宅,建立他的纪念馆。并将举办一系列纪念活动。《上海邬达克建筑地图》同时发行。这些迟来的声誉,他是当之无愧的。

   邬达克不是个例。上海建筑界总是与世界潮流接轨,追求现代,先锋与时尚。一大批中外建筑师和营造者与中国工人一起,创建了一个与内地所有城市不同的繁华的东方巴黎不夜城。不但在建筑界,在所有其它各行各业中,都走在全国仍至远东前列。一时期它实际上是全国政治,经济与文化的中心。虽然上世纪50年代,随着政治中心北移,大量工业,商业与各种文化机构北上内迁,上海地位让位于北京。它的人材也分散到全国各地。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广东的崛起,上海始终承担国家经济重担举足轻重。

   今天走进外滩源,踏着小方块的花岗石路,迎着典雅的建筑。入夜观看黄浦江畔一排灯火辉煌的巨厦,似进入梦幻世界。我看比香港维多利亚港口与纽约时报广场夜景要绚丽得多了。假若有人突然问你,对外滩的印象,也许你会不加思索地像背诵熟读的教科书,答道：这是帝国主义列强侵略我们的罪证,是中国人民屈辱的历史记证。但是你的直觉会告诉自己,另外有种回答：这是世界各国人民共同铸造的历史宝库,上海拥有它,更加珍视它。

   以前我们也会把邬达克的贡献当作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的见证。今天我们能正视他的价值是很大的进步。把眼光更放宽些,对上海来说,哈同Silas Aron Hardon(1849-1931)好像是不折不扣真正的冒险家,帝国主义者。这个房地商巨商,原来生于巴格达一个贫穷的犹太家庭。1873年24岁时流落到上海,给老沙逊洋行打工。靠机智逐渐买入大量沪西地产,成为巨富。1901年创办哈同洋行,专营翻建房屋。他与夫人罗迦陵用大量资金,曾资助中国文化事业,创办仓圣明智大学,从事慈善事业等。他们交友广泛,学者罗振玉,王国维,章太炎等是他们的座上客。在工部局反对歧视华人。一生无子女,收容大量上海市民作义子义女。逝世后,巨额遗产全部留在上海。对这样人物,历史当给他什么评价?

   对上海发展最具影响力的当数沙逊家族。老沙逊也是巴格达犹太人。国内受反犹迫害,逃亡孟买。后来靠对华鸦片贸易起家,积聚起巨大财富。在香港建立汇丰银行。打入上海后,经营房地产业,靠买卖房屋,出租房屋地产,成为当时上海首富。抗战胜利后,赖以租界特权的消失,沙逊家族事业逐渐退出上海。他在外滩的沙逊大楼雄视群厦,还屹立在外滩。有人说上海人,有点像犹太人。二战期间上海曾接纳两万余名受纳粹迫害的欧洲犹太难民,至今犹太人对上海念念不忘,感激涕零。还有对上海影响不小的上海滩大享,黑帮老大的杜月笙。他坏事做尽,好事也不老少。上海民国时间当过上海市长的张群,吴铁城,吴国桢------一个个上海滩头面人物在脑海中幌过。

   阅读维基百科上海租界词条：〝1845年上海外国租界设立,到1943年结束。是开辟最早,存在时间最长,面积最大,管理机构最庞大,发展最充分,对中国近代历史产生深远影响。〞还有上海英法美联合组建的独立的市政机构---上海工部局,上海巡捕房等,上海滩像国中之国。犹如恶之花,用简单正反两字难以评说。

   恨也好,爱也吧,上海啊,有说不完的话。

   2013.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