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上海造就越剧惊世的辉煌
(无名)
又见有人将越剧历史拍成专题片,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评论此类事早已味如嚼蜡,但有一个倾向甚为谬误,感到有必要说上几句,否则对众多为越剧成长呕心沥血毕生精力的前辈们,是太不公道了!
二十多年前,在新华书店买到过一盘磁带:【绝版越剧】。注明有筱丹桂等名伶演唱。
筱丹桂解放前曾被誉为越剧皇后,名噪一时。唱功肯定一流,“绝版”中有她演唱的《拷红》《马寡妇开店》、《刁刘氏-操琴品箫》《玉蜻蜓》四段;还有“三花不及一娟”姚水娟的《龙凤锁-借红灯》;袁雪芬最佳搭档马樁花《白蛇传》的《祭塔》。此外还有支兰芳、施银花两段。从越剧史地位看,这是不折不扣豪华阵容豪华版了!恕我说些大不敬的话,这些名段听了实在不堪入耳,太土了。但它是原生态,学术价值颇高。我举此为例,无意褒贬,只想说明越剧从小歌班走进上海滩,它的最高水准也就在这个水平线上。与今日流派纷呈的新越剧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现在听到的越剧,完全是经过了脱胎换骨蜕变的亭亭玉立美少年了!
越剧唱词华美,音乐委婉动听,服装新潮淡雅,扮相俊美靓丽,化装浓淡相宜,身段儒雅大方,成为全国地方戏独领风骚一大剧种确也是名至实归。至今为止,方方面面宣扬的仍是演员和流派。这对於观众戏迷来说,他们喜欢某个演员,兴致勃勃谈些某某演员扮相如何、唱功如何都很正常。但作为谈史论志的宣传专题片而言,视角未免太狭隘了一点。
越剧襁褓时期,是在嵊县度过的。它也非天赐麟儿独一无二凭空而生,赤屁股照片也並非全都是香喷喷的。在这个时间段,正是三小戏,即滩簧、花鼓、秧歌、釆茶戏萌发期。这是与当时经济发展、社会需求相呼应的。尤其在农村,大戏看不上,听书不过瘾,文娛活动匮乏稀缺,民众有此冀盼,这便催生三小戏在各地如雨后春笋般的同步诞生和发展。没有文人为这类土生土长剧种写戏,只能靠艺人自行发挥。有个故事即可,艺人多半自编自演,越剧界称之谓“路头戏”,也即幕表戏。只有幕表情节,没有唱词台词。有的戏有成套唱念文字,统称为“肉子”,也都是从说唱文学中借鉴而来。那时期浙东地区的民间说唱艺术还是相当丰富。不仅有落地说书,还有渔鼔、走书、四明南词、梨花落等,而这些说唱形色也各有所本,即所谓“弹词”。“弹词”作品刻本甚多,据谭正璧编纂的【弹词叙录】载,就有200部。何文秀、珍珠塔、玉蜻蜓、碧玉簪、孟丽君(再生缘)、双珠凤、二度梅、白蛇传、槐蔭记、十美图(盘夫索夫),应有尽有。筱丹桂演唱的《刁刘氏-操琴品箫》就是从弹词作品【倭袍】而来。越剧电影【毛子佩闯宫】也取材於此。【倭袍】主要描写刁刘氏及四个丫环与王文淫乱之事。虽说故事淫荡不堪,但其曲词却写得雅俗共赏,文采出众。尽管屡遭査禁,仍然不能禁絕。
80年代初,我与刘耕源也曾改编过【刁刘氏】,将她作为被损害被冤屈的形象处理。但对其精彩唱词不忍割爱,多处还是原封不动加以引用。后经南薇先生润色加工,进杭州前在长安镇排练。当时分上下两集演出,观众看过上本,下本还在响排,剧场大厅聚满观众,他们纷纷表示,不穿戏服不化装也愿意买票看,场面甚是火爆。当剧本往省文化厅审核时,厅局一把手看完剧本拍案叫绝,赞它是朵“美丽的山茶花”。可惜当时正巧遇胡乔木级别首长视察杭州,有人告密,说“有剧团私自上演未解禁的禁戏【刁刘氏】” 。胡老隨口而出“那怎么行”。杭州公演就糊里糊涂泡了汤。扯得远了!还是回归本题吧。
越剧进入上海时的水平,只须听听【绝版越剧】的唱便可得知。袁雪芬的表演艺术也只须看看彩色电影【越剧精华】中的《双看相》。因此,越剧的成长不能不提及以【雪声剧团】为代表的四十年代的越剧改革。
改革重要标志是“剧务部”的设立。大量文艺青年进入越剧戏班“剧务部”担任编、导、作曲、舞美工作。【雪声剧团】之所以成为越剧改革领头羊,不得不归功於南薇和韩义两位前辈。南薇编导的《香妃》,一炮让袁雪芬脫颖而出,让【雪声剧团】声名大振。继而时装戏《天明》,清装戏《月光曲》、爱情戏《一缕蔴》、《梁祝》,宫闱戏《绝代艳后》、《凄凉遼宫月》,【雪声剧团】佳作接二连三出现,但让【雪声剧团】声望到达顶峰的是《祥林嫂》问世。越剧《祥林嫂》还拍成第一部越剧戏曲电影。至十姐妹义演《山河恋》,南薇在越剧界的魁首地位已无法撼动。这些在越剧历史上掀起一个个波澜的戏,都是南薇编,南薇导!所以解放以后,全国戏改委正副主任,理所当然落在周信芳、南薇两人身上。如此重要的史实,在这部长长的专题片中,却被轻飘飘一笔带过。而在谈及电影《祥林嫂》、十姐妹义演《山河恋》时,编导南薇的名字都不屑一提!这不能不说是编导人员刻意为之。
现阶段,越剧的重心彷彿西移,连赵志刚也离沪赴浙去寻求发展。但这一切改变不了这一历史事实:越剧出身嵊县,但形成却在上海,是上海铸就了它惊世骇俗的辉煌!浙江尽可大张旗鼓宣传,但对历史还须有尊重和客观的基本态度。
越剧发育成长的历史既短促又迅猛。那时,所谓大上海,范围很小。东起黄浦江,西至俆家汇,南起城隍庙,北至曹家渡。小剧场星罗棋布。看戏的观众都聚居周边,看来看去天天都是老观众老面孔,婆婆妈妈居多。剧团日夜两场,要想嬴得观众,戏目不得不时时更换,出奇制胜。这就迫使剧团,你要想生存,必须有新招,必须三天两头换新戏。谁有这个能耐?老戏师傅说来说去就是“双獅宝图”“龙凤锁”,迫不得已班主角儿只能化钱请“先生”们来帮忙。这就是“剧务部”产生的原由,也是越剧改革的必然起因。
越剧改革是历史的必然,它凝聚了多少新老上海人的智慧和创造!当然也有几位像许如辉先生的嵊县老乡。不能尽归功於南薇、袁雪芬。在此以前,编写《雪里小梅香》《泪洒相思地》的“老”陶贤,早就组建了“剧务部”。与【雪声剧团】名头同等响亮的还有【芳华越剧团】和【玉兰剧团】,以及雪声之后的【东山越艺社】。【东山越艺社】号称八大编导:南薇、韩义、陈鹏、司徒(阳)、朱铿、宗华、陈羽、(陈)传鉴。芳华、玉兰也各有能人,陈曼、苏青,庄志、商周、徐进、刘厚生,等等。连电影界名导应云卫、黄祖谟、田汉、安娥都曾导过编过越剧。即便区一级【合作越剧团】,红枫、李卓云、金风、傅骏、张坚安、贺孝忠、张瑩(服装设计),实力也不可小觑。《血手印》、《王老虎抢亲》、《白蛇传》,许多代表作至今广为传唱!
50年代上海越剧团体约有六七十付。剧务部最少也有“三编两导” !你算算有多少人在为越剧尽心尽力!以五十付团体计算,编导总人数也在200名以上。
最突出的成就还有作曲:刘如曾、王元坚、杜春阳、高鸣、顾振遐、连波、金笳、马凱音、贺孝忠……小剧团有时伴奏员兼任作曲,名头响的作曲兼职几个团,是他们设计了一段段新腔,新腔的日积月累便形成了流派,流派不是空洞无物的名词,而是一段段被观众喜闻乐见唱段堆砌而成的丰碑,而这一段段观众喜闻乐见唱段,那一段不是戏曲作曲家呕心沥血的作品?将流派唱腔尽看成是演员自己的独创,只有上海无知无识的大法官是这么个儍猫想法(没有许如辉,哪来杨飞飞?没有贺孝忠,哪来毕春芳?)。现在年轻演员比起老一辈艺人文化水准高出多多,见识广,脑子滑,懂乐理,精音乐,为什么创造不出新的流派?有倒是有一个,茅威涛曾说她创造了自己流派,为什么观众不认账?听来听去,还是尹桂芳老调调么!所以,在上海,上世纪四十、五十年代所形式十余种越剧流派,是因为那个时段,有如此多音乐人,在为越剧花骨朵儿施肥灌浇,尽心耕耘!所以从筱丹桂到傅全香、金采凤们这一代,时间彷彿近在今夕明晨,差异却犹如远隔天壤,质的変化竟有如此惊心动魄,如此脱胎换骨,如此蛹卵化蝶,不在一个等级线,在中国戏剧史上,也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奇迹!这段充满生机的历史,难道不该书一书,表一表,让后人留个缅怀的空间?
隨便举些例子。杜春阳不是嵊县人,说大一点也不是浙冮人,他是个地地道道北方汉子,毕业於沈阳音乐学院。他与我在本人拙作《黄道婆》一剧中有过合作。傅全香演的《情探》便是他的作曲。“行路”那段弦下调脍炙人口的唱段,那个傅派演员不想学?不想唱?或不会唱?可与筱丹桂一代演员唱法的已完全是两码事了!从这个例子充分说明,越剧的辉煌,怎么离得开杜春阳这些前辈谱下的曲子所散发出来的熠熠光焰?
马凱音,大多数人不熟悉。前些日子在文庙旧书市场买到一份沪剧名角王盘生主演的红遍上海大街小巷的沪剧《碧落黄泉》说明书,一看作曲名字“凱音”。
当然,这个“凱音”,就是马凱音,飞鸣越剧团作曲。他的真名马陋芬!与金山、陶金、刘琼齐名的四大电影偶像派明星!黎锦辉明月歌舞团时期创作的音乐剧《小小画家》,他就是三个小提琴手之一。由於他主演的几十部电影都是商业娱乐片,与许如辉前辈命运一样,进不了上影厂。顾兰君、韩兰根、徐琴芳、华香琳、凤凰、许如辉、马徐维邦等,无不如此。他会拉小提琴,二十年代就出道了。相貎英俊,风度翩翩。音乐素养极高。飞鸣越剧团主要花旦李蓉芳,唱腔低回婉转,十分动听,一点不输张云霞,足可成一流派,这便得力马陋芬先生作曲!谁还在提起这位曾经在上海影坛叱咤风云过的传奇人物?他的后半生也都奉献给了越剧事业!尽管晚境凄凉,令人唏嘘。
刘如曾作曲的戏更多了。抗美援朝越剧姐妹义演《梁祝哀史》捐飞机,他就参与作曲。没有“小别重逢梁山伯”动人旋律,那来后来小提琴协奏曲的空前盛况?高鸣、顾振遐的《红楼梦》音乐,同样颠覆了“的笃板”的草根气,为越剧音乐开劈了一个新天地!贺孝忠将戚雅仙的悲调推向极致。而金茄与南薇后期合作的作品:《阿倍仲麻侣》、《山河恋》、《洛神赋》、《春草闯堂》、《李慧娘》、《夫妻桥》等,理念完全与于会咏创作不谋而合,殊途同归。本应好好总结,却硬伤在南薇被人刻意边缘化的厄运上!这些戏的音乐,主题旋律贯穿全剧,华采唱段各具风韵,基本上已摆脱了流派音乐的桎棝,而是按照剧情的脉络和角色个性特色和情绪起伏,专门量体裁衣定制的新腔。有的甚至南薇自己啍唱,金笳当场记谱,然而再加以发挥。这一成功的尝试,由於当时的南薇,已在边缘化的环境中走钢丝,难以加以总结推广,为越剧进一步发展再作贡献,实在是件憾事。但话又说回来,私底下偷偷来看戏来观摩的同行还真多的是!一个县级小剧团在么伲角落虹口剧场演出时,张桂凤不是带了一邦子上越小青年在二楼末座干过克隆勾当吗,《春草闯堂》不就是如此这般变成《假婿乘龙》的吗?南薇风格多少对其産生过启迪和影响吧!全国遍地《春草》局面也只有南薇这位奇才干得出!这是不争的历史事实!
越剧化装,早在“雪声”时期,就以油彩代替粉彩。这个发端,也是韩义这个鬼才首创。如今舞台上盛行的小装置布景,追光的运用,第一个吃螃蟹的也是这位前辈。
越剧服装,不用锦缎,而用不泛光的绉纱制作,轻盈、优雅、大方、柔和,在灯亮下不刺眼,这也离不开张茵、陈利华们的独辟蹊径。
可以说,应该说的还很多很多。我总想,这部越剧史,应该让民间人士,摆脱政治色彩,广收逸事,集思广益,重新编修。海派戏剧史,有太多的内容不能让其自生自灭!我们也可以写一部海派戏剧新【录鬼簿】么,让其留芳百世!
这个想法,我曾和一位朋友聊过。这位朋友还真是位达人!他就是提供标明“南薇编剧”的《梁祝哀史》,由上海新戏剧出版社1951年5月出版的单行本;而后又提供“雪声”首演《祥林嫂》的油印本和傅全香北上献演、经南薇亲自删去牛少爷一角刊有剧本全文的《祥林嫂》说明书的林鸥先生。他说,上海曾有人提出将“老闸大戏院”改成“海派戏剧博物馆”,未获同意。理由是嵊州搞了一个“越剧博物馆”,上海毋须另起炉灶再搞。
上海压根儿不会去搞个“海派戏剧博物馆”!海派戏剧,除了越剧,还有话剧、文明戏、方言话剧、京剧、淮剧、扬剧、锡剧、沪剧、滑稽戏。就滑稽戏而言,多少响档角儿,唐笑飞、包一飞、程笑亭、程笑飞、龚一飞、小刘春山,除了龚一飞、小刘春山,那几位进了提篮桥不是一去不复返了?沈一乐被摔死,田丽丽跳了“龙门”(剧场),这段历史怎么舖排?越剧界虽说只枪毙了一个张春帆,杀得可说是不明不白,倒足霉头的也只有南薇、韩义,但上海50余付民间剧团,90%发配全国各地,除了浙江、福建芳华、南京竺水招后辈,其余均因水土不服而夭折殆尽。你想,若搞个博物馆,是为上海争脸争光,还是抹灰抹黑?眼下文艺只有与政绩挂钩,才能获赐些许甘露养鱼,能指望谁网开一面,做此功德?
在林鸥先生寓所,还看到他拥有三四千本各类剧本,大部分是以往各剧团在上海演出前送呈文化审查机关备案立档的,光越剧剧本就有一千多本,上面都有验收人的簽字。
这些贵重资料都当废品处理了,林鸥先生是从文庙旧书市场抢救回来的。抢救回来的还有许多演出说明书。为了收废品资金周转,他曾将一千多份演出说明书卖给外省市一个博物馆,事后想去拍点照留个存根纪念纪念,却遭遇拒绝。为之他悔恨不已。
这些资料,随同多姿多态,有血有肉的往事,必将随风飘散。待等想去追寻,恐怕只留遗憾。灯火阑珊,再也无法追忆。这是何等损失!而且眼睁睁看着它在我们眼皮底下流失!除了痛心疾首,似乎无可奈何!
眼下戏曲被外来通俗文艺挤兑得已无立足之锥。年轻人对一个马步歌谣趋之若鹜,几近疯狂。人心的浮燥,已让人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一下自己文化的历史如何传承,如何发扬光大,一切都在雾里看花。做个专题片,目的不在将事物说清楚,而是另有所谋,弦外之音不在片中。从上海自己编制的“越剧志”、“沪剧志”,到他人拍些与上海本该息息相关的专题片,其指导思想无一不渗透功利主义的偏颇。上海人自己对自己一度辉煌的历史当废品一样丢弃都处之泰然,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对他人说三道四?
我曾想公开征集些上海越剧史方方面面资料,包括口述历史资料,为保存历史记忆尽些棉力。工程太浩大,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怕做了也是虎头蛇尾。当然也希望在物欲横流的骨感社会找几个志同道合的儍知己一起来做做民修上海越剧史的志工义工,看来更比李太白登蜀道都难。
时不我待,可惜了,希望世上还有“有心人”,默默地在做此毫无回报的儍事,了却我未了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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