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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时:当代之“打油诗”———《点灯集》读后
9/26/2013 点击数:1555

余英时:当代之“打油诗”—《点灯集》读后

 华夏快递 转自  中华读书报 2013-9-27


   今年年初,承何永沂先生寄赠《点灯集》(已刊)和《后点灯集》(待刊),稍一披寻,已感到不同凡响。但当时我正在全力以赴,撰写一部进行了多年的专题研究,实在心无二用,只好把这两部集子暂时留在书架上。最近我的工作已结束,才有机会集中精神来欣赏何先生的诗词联语。

   我之所以如此郑重其事,是因为不愿轻负何先生的雅嘱,要我写一点读后评语。我虽爱好诗词,但从未认真研究过文学评论,因此不敢对《点灯集》有所品题,下面写的只是读后感而已。

   何先生的专业是医学,自我评价说:“第一是医,第二才是诗文。”这恰好说明他的诗才是与生俱来的,即杜少陵所谓“自是君身有仙骨”或严沧浪所谓“别才”。集中所载诸家序文与评语都已举例予以印证,用不着我来饶舌了。

   但《点灯集》的成就并不能完全归之于作者的“别才”,更值得重视的毋宁是作者在诗词传统 方面的深厚背景。严沧浪对“别才”下过一个转语:“别才非学,而必学以极其至。”这和少陵“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之说是一致的。《点灯集》作者涵泳于 古今诗词名作,既深且广,读者触目即知;其中尤以黄仲则与龚自珍两家对他的影响最大,更不难从《集》中大量“集句”、引句推而知之。作者“别才”之所以能 够发挥得淋漓尽致,是和这“学”的背景分不开的。

   作者对于黄、龚两家之作的欣赏是难分轩轾的,但深一层观察,我认为他和龚自珍之间在精神 上更为相契。这是因为定庵和作者一样,诗和词都反映了他所处的时代。在显意识中,作者对《两当轩集》确是“爱不释手”,以至要通过“集句”的方式“占为已 有”。但在潜意识中,他“倾倒定公诗”也达到了沦肌浃髓的地步。姑举一例:《点灯集》有“偶成”一首曰:

   偶染书香偶举卮,偶然闲梦在山时。偶逢同道骚人问,便说寻诗为汝知。

定庵《己亥杂诗》则有下面一诗: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

   “偶成”脱胎于龚诗,毫无可疑。《点灯集》中凡借用或涉及前人诗句之作,无不一一注明其渊源所自。但此首为极少数的例外之一。我相信这是因为作者对于龚集早已烂熟于胸,当时借用龚诗格调,殆从潜意识中流出,或竟漫不记省其出处所在。

   梁任公以为定庵之在晚清大有功于思想解放,时人读龚集“若受电然”。就这一点而言,《点 灯集》和《当代打油诗丛书》中其他名家作品,与龚集相较,则不啻后海之于先河。因此之故,我最初不太能接受将《点灯集》归类于“打油”体诗。后来读到《当 代打油诗丛书》的“弁言”才知道“打油”一词今天已取得了全新的时代意义。邵燕祥先生在“弁言”中说:“而打油诗之所以为打油诗,不管各家风格迥异,其关 注民生,直面现实,热爱生活,疾恶如仇是一致的;可以说,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正是这些打油诗的灵魂。”

   根据这一新界说,则龚定庵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打油诗人”。他的批判精神遍见于诗文之中,人所共知,固不待言。他的忧患意识更有《赋忧患》诗为证,诗曰:

   故物人寰少,犹蒙忧患俱。春深恒作伴,宵梦亦先驱。不逐年华改,难同逝水徂。多情谁似汝?未忍托禳巫。

   可知他时时刻刻都为忧患所困,虽梦中也不得解脱。

   这里我要顺便为定庵作一点辩诬的努力。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引“偶赋凌云偶倦飞”一诗, 以为定庵“儇薄”之证,并下断语曰:“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我觉得静安先生未免过于从字面解读此诗,同时复为传统道德观念所囿,以致落笔如此之 重。其实这是一首讽世的诗,而不是述志之作。龚定庵怀才愤懑,以玩世不恭的方式,作不平之鸣。元遗山论诗绝句所谓

   “俳谐怒骂岂诗宜,”庶几近之。我认为只有这样理解,才和他的批判与忧患本性相合,而“俳谐怒骂”,恰好也是当代打油诗的特色之一。

   《点灯集》始于一九六六年“都门口占”,《后点灯集》终于二零一三年“新年试笔”,所以 这两部诗集传递了这半个世纪中一种独特的中国声音,这是一个很能激动人心的声音。正如龚定庵自道其诗词的感染力所云:“闻是声也,忽然而起,非乐非怨,上 九天,下九渊,将使巫求之,而卒不喻其所以然。”(《长短言自序》)定庵当时孤明先发,因此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现在我们却可以将《点灯集》置之于“当 代打油诗”的整体动向之中,而知其所以能参与管领一代风骚之故。

   几十年来,中国诗人生活在古今中外仅此一见的“荒谬”时代中,源远流长的价值系统已全面 崩溃。极其所至,诗人已不能仅靠传统的雅言来传递他们对于“荒谬”世界的真实感受了。因此他们不得不别开生面,选出一套可以和“荒谬”世界打成一片的独特 语言,作为创作的新工具。《当代打油诗》的真源在此,与以前所谓“张打油”、“胡钉铰”之类作品,风马牛不相及。

   最后,我还要强调一个看法,由于《当代打油诗》如实地反映了这个“荒谬”时代的种种动 态,它具有无可争议的“诗史”性质。我读《点灯集》和《后点灯集》,好像几十年来中国人生活中那些可悲可叹、可歌可惜、可耻可笑……的往事一一展现在眼 前,比我所读过的关于同一时期中国史的著述都生动得多,也深刻得多。因此在结束这篇读后感之前,我愿意提一个小小的建议:我希望作者对诗中本事之特别重要 而又隐晦者,能尽可能地加以注释。一般而言,集中注释已很可观,但仍不免有漏注的地方。我作此建议,是希望后世读《点灯集》者不致发生“独恨无人作郑笺” 的遗憾。

   二零一三年八月十六日
   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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