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惠康

（上海艺术研究所）

    萧雅，是当代越剧舞台上杰出的尹派小生。

    综观当代越剧舞台最普遍的现象，是摹仿老一代艺术家创始的流派艺术。流派艺术作为有意味的演唱模式，既能唤起观众对越剧的审美感情，又有被运用于再创造的功能，在传承过程中包含着踵事增华的变异因素。然而，因为传承创新和因袭不化的两种走向都始于摹仿，曾有多少舞台人生陷在因袭不化中不能自拔，以致唱了一辈子戏无补于剧种艺术的继往开来。所以杰出的戏曲演员，就杰出在传承变异中创新，以自成一格的演唱特色出类拔萃，在艺园中获得独立地位、价值取向和发展前途。从前尹桂芳创始尹派艺术是这样，现在萧雅的演唱艺术在继承尹派中自我独到而别具风采也是这样。

    萧雅的自我独到离不开她歌、戏两栖的艺术实践，即将通俗歌曲中的轻声、气声和美声的唱法巧妙地糅进尹派唱腔，以与众不同的发声、运气、润腔和装饰音所构成的音乐形象的特殊性，给人以别开生面的审美感受。同样是演唱尹桂芳演唱的何文秀“路遇大姐得音讯”、梁玉书“洞房悄悄静悠悠”、罗兰王子“手扶琴儿心悲惨”和贾宝玉“金玉良缘将我骗”等等一系列尹派唱腔的“华彩乐段”，萧雅的演唱既保持尹派传统美的亲切感，又生发越剧现代美的感召力，从中流溢她特有的清新、柔美的气息和深沉、温馨的情味。这在她演唱其师代表性剧目中很容易感受得到，而在她主演新创剧目，运用于自我创造角色时就显得更加突出了。

    2003年11月，由萧雅主演的原创越剧《状元未了情》应邀赴长沙参赛第七届“映山红”民间艺术节，我也应邀前去观摩。整个舞台演出与之2002年12月在第四届上海国际艺术节首演时要成熟流畅得多了，她的演唱也处于熟能生巧，发挥自如状态。

    杨雪筠洞房之夜手携新娘唐梅芬双双步入花园，萧雅从“今夜是青竹红梅两相映，连枝花影月照明，我与你拜过天地成夫妻，多少往事难忘情……”演唱“这一个”新科状元新婚第一夜敞开“恩山义海结良缘，一生百年报不尽”的情怀，就是以浓浓的抒情色彩透出淡淡的耐人意味，如心花怒放时散发出缕缕清香，萦绕人心；杨雪筠惊悉皇上招他为驸马，导致恩公岳父死于“莫须有”罪名，祸及爱妻入宫为奴的凶讯，以致上疏陈情，抗婚索妻，被拒于金殿门外，陷入绝望的那个“风声雨声雷鸣声，声声惊心叩人魂”的夜晚，她的演唱——从“我本是，前程无量如锦绣，婚姻美满家温馨”的沉痛宣叙，转入“到如今，恩爱夫妻活拆散，温馨家庭成泡影”的悲愤咏叹，归向“举目无亲孤零零，只留下一颗破碎心”的低沉落调，把索妻无望、抗婚有罪的命运和恩爱情义被打入万丈深渊的心境，她那凄美伤感的声情，恰如留连忘返于死水微澜之间，何其动人以情，催人泪下！及至最后一场，唐梅芬被押进由状元府改成的驸马府，怀疑杨雪筠“变节应亲”而当场自杀，萧雅的演唱更是非同寻常。她跪步向前，甩发抚尸，起唱“我真的不知昨夜情，也不知昨夜情从何处生。你横剑自刎遗恨去啊，未许我临死吭一声……”不是一般的放声嚎啕，而是用字重音轻的气声迂回曲折地唱出，心碎肠断的声华情采如沉雷发自海底，层层由下穿透而上，待到透出海面己化作浪花泡沫，把人在一切都不可收拾而处于奄奄一息状态，演唱得回肠荡气，入木三分。这种将“动则鼎沸”的情感，压入“静则奇沉”的心态中外化出来，以抒发杨雪筠此时的悲痛欲绝，才达到了悲莫大于此情、痛莫深于此心的艺术高度。其时观众屏息静气，寂静无声，与舞台情境融为一体，以致火烧府第，抗旨殉节在一片唏嘘之中，此起彼伏的掌声爆发于切光落幕瞬间，经久不息。

    是的，《状元未了情》荣获第七届“映山红”艺术节的“金奖”，离不开编、导、演、音、美综合艺术的集体努力，但主要还仗萧雅成功地塑造杨雪筠形象的演唱艺术之精到，并由此折取了第21届中国戏剧梅花奖。

    继《状元未了情》之后的《何文秀传奇》，是保留“桑园访妻”和“哭牌算命”的尹桂芳绝唱而重新改编的无场次剧目，从舞台演出到扩编摄成7集越剧电视剧的荧屏亮相，萧雅的表演和唱腔同样受到观众们的赞赏备至。

    我有一位沪籍港友——东卫投资有限公司总经理潘永煌先生，从小在上海可以说是看越剧长大，积几十年鉴赏越剧的审美经验，对尹桂芳的舞台艺术情有独钟，以致人在香港，对内地尹派传人演唱艺术的走向特别关注。自萧雅从海外归来重返舞台以来，尤其是2002年成立萧雅艺术工作室以后，每推出一台戏，他无一遗漏地由港飞沪前来观摩。不久前来沪观摩纪念尹桂芳的几台剧目展演时，购到萧雅主演越剧电视剧《何文秀传奇》的vcd大牒如获珍宝，回港反复播放后给我打来长途电话，又从网上发来“伊梅儿”。他说：“何文秀‘桑园访妻’和‘哭牌算命’是尹桂芳天才演艺的绝代遗响，难得萧雅的演唱那么动听耐味，深得其师神韵。”谈及何文秀在狱中“问上苍，你妖为鬼蜮无天日，我向何处伸冤枉”的那节戏，又说：“萧雅的演唱并不因为电视剧的剧情和唱词与原来舞台剧不同而有所逊色，演唱中反给人有新颖别致的感受，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对何文秀高中后南巡途中祭父的那个‘爹爹冤恨虽昭雪，却己是长眠地下唤不应’的唱段格外赏识：“萧雅的声情沉痛得如出自切身经历，有一股引人入胜于从古到今展开联想的魅力。” 他还不止一次地表达心愿：“看来发扬尹桂芳的舞台艺术，要多多寄望于萧雅……”

    这种发自观众鉴赏越剧的深切感受，意味何其深长？！

    丹纳在他的《艺术哲学》中有个精辟论断：“真正天才的标识……就在于脱出惯例与传统的窠臼，别辟蹊径。”萧雅将现代流行歌曲的唱法化入尹派唱腔，致力于创造角色的有作有为，不就是“脱出惯例与传统的窠臼，别辟蹊径”吗？正是如此，她为此也经历过一段非难的遭遇，引发一场关于戏曲演员唱流行歌曲问题的争鸣。但事至今日，尹派艺术的萧雅风格，已在精心的艺术实践中正式形成并发展成熟，也嬴得了广大观众的喜闻乐见，成为尹派传承变异中难能可贵的创新成果，乃至越剧演唱史上也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有意味的演唱模式”，岂不杰出？

    宋代大诗人黄庭坚诗云：“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这就是说，艺贵独到也。然而，艺贵独到，却又永无止境。

    在此还得简说其师尹桂芳本人的舞台艺术，何以享有“博大精深，平易近人”的声誉？我以为“深”就深在这位艺术家创造角色善于透过表象切入内心，“精”就精在外化人物在特定情境中的精神风貌和情性气质，而“平易”则出自她寓高雅于通俗之中的深入浅出。因为尹桂芳演戏，从来没有那种让人感到她是在表演给我们看，而是像在同大家倾心吐胆一般亲切，即现身说法在传神写照之间，引人入胜于与双向交流之中，音容状貌和声色情韵及其妙不可言的眼神和即兴出奇的“下意识”动作，会让人们在美不胜收中不知不觉地同她演绎的情境和人物融合在一起了。所以在半个世纪以前看她演戏的少男少女，而今变成老头老太的观众们，无论在国内或在海外，一旦提起尹桂芳都会情不自禁地津津乐道自己的真情实感，以表达对尹桂芳演艺的倾心、陶醉和崇敬。这就是尹桂芳舞台艺术“博大精深，平易近人”之由来，也是萧雅感悟师恩甘为传承尹派艺术忠贞情感之源泉……

    我曾在一个尹派知音集会上说过：“尹桂芳演贾宝玉，连昆曲大师俞振飞先生看后也叹为观止；尹桂芳演屈原，使电影界一代宗师赵丹先生激动得赞不绝口……”而今引这两大名家看尹桂芳演戏的真情实感，印证尹派艺术的刚柔并蓄，说明全面发扬光大尹派艺术，既能复活贾宝玉，又能再现屈原。萧雅作为杰出的尹派小生，杰出之中还有继续奋进的艺术空间。我知道萧雅曾在虹口越剧团时得到尹桂芳生前的亲自传授和现场指点，但师生毕竟间隔两代，萧雅无缘亲眼目睹其师风华正茂年代的舞台风采，何况尹桂芳又惨遭文革迫害而半身不遂，言传身教的难度和极限也不言而喻。因此，萧雅还得靠自己在艺术实践中摸索积累和发掘拓展，并在不断的自我完善、自我超越中自我提升，用创意和深造的心血结晶，日臻完美萧雅风格的尹派艺术的美妙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