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哀江南——访作曲家王西麟
敖 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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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烁石些。……归来归来!不可以托些。”
王西麟是个高大的人。虽已年过花甲,依然气势丰沛。衣着简便,面庞粗糙黎黑,很严肃。偶尔露出一种受伤的、悲哀的表情,但随即拧眉反抗,仿佛在与什么人生气。言谈间也时时仰天大笑,声如洪钟。但那笑的余波并不在脸上荡漾,它们瞬间即逝,如雨水在岩石上飞速打过。
1962年以45分钟长的、当时罕见的《第一交响曲》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王西麟被分配到中央广播交响乐团。一心渴望写交响曲、对当时为政治歌曲写管弦乐伴奏的普遍号召与做法不屑一顾的他很快与中央广播电台的“交响乐要民族化、群众化、广播电视化”的文艺方针发生激烈冲突。在给领导“洗手、洗澡”的意见会上,血气方刚的王西麟一气儿发言两小时,毫无保留地批判了“三个方针无前提、无内容、无方向的全盘错误”,终致在1963年/1964年间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之初即翻身落马,64年4月被发配到山西雁北,开始了他,一个新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历程。
7年在雁北的经历一定是严酷的:夜审、拷打、假活埋。含羞忍辱,猪狗不如,被蹂躏、被践踏、被遗弃。乾坤仿佛倒转,秩序全被打破。很难想象这个已经有些耳聋,别人讲话轻时便将手抄在耳后努力前探,有时自言自语,甚至偶尔有些絮絮叨叨的人在26岁时就创作了18年后(1981年)才获得全国音乐创作最高奖的交响组曲《云南音诗》:“茶林春雨”、“山寨路上”、“夜歌”、“火把节”,这里流露出多少诗意、纯洁的幻想、柔美、宁静、欢快、幽思、热烈、青春的火与力!这里寄托着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艺术家对于生活与未来多少殷切的祈盼与追求。但是,现实这只无情的大手将一切青春的梦幻都击碎了。只有花瓣的五彩汁液从指间淋漓渗出,滴入干涸健忘的泥土。
嵌入历史深深皱纹中的苦难是不应该被遗忘的。真实必须由目睹者来揭示、来诉说。个人的悲剧应该成为开启历史大悲剧的一把钥匙。“十年一觉扬州梦”。在文革的十年间,有多少屈死的冤魂彷徨于凄凉的绝地得不到超度,又有多少皑皑的白骨抛埋在沙漠荒山得不到抚慰!受惊的孩子犹有母亲在旷野中呼喊为其招魂,烦冤的旧鬼新鬼又有谁来为他们捧上一 安息的泥土?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
1979年,因《云南音诗》而重获重视的王西麟第一次在烟波浩淼的南中国海上航行6小时,“历史混沌”的主题便随那排空的浊浪一起撞入他的心田。
《为女高音和交响乐队而作的哀歌——读屈原〈招魂〉有感》(OP.23. 1986年)总长约24分钟,是一部无标题的单乐章交响乐作品,用传统的奏鸣曲形式创作,分为引子、呈式部、展开部、再现部和尾声五个部分,引子和尾声呈拱型结构。引子用低音弦乐奏出波涛涌动的音型,继而用铜管群奏出浑浊冷峻的一段和声段落,表现大海的汹涌,同时又寓意历史的浑沌和沧桑。之后,才引出女高音的歌声,它十分奇异,断断续续的短句组成长大的呼吸,音乐如烟如丝,如幽如怨,如泣如诉,好似来自旷古久远的历史深处的隐隐的呼唤。它的旋律语言和展开具有作者独特的个性。这个第一主题因吸收了粤剧和闽剧的某种感觉而具有深沉的悲凉感和古老的民族历史的文化底蕴。
1979年3月,文革后全国音乐家协会第一次会议在成都召开,心怀郁积已久的王西麟在会议上发言一小时,提出“没有技术寸步难行”的观念,却被贴上“反毛泽东思想”的标签,意欲大加声讨;1981年1月1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首次正式播出了《云南音诗》并加以热情的评论,而此时的作曲家却因给了三年来一直压制该作品演出并寻衅扣发他工资的上级领导一记耳光而身陷囹圄,并在此后的7、8年间一直因此事被压得抬不起头来。这是多么荒谬而无奈的现实!“历史何去何从?”,作曲家感到迷惘疑惑!“历史何曾明朗?谁来主持正义?冤屈何时何地能得到昭雪?”这种悲苦的乐思七年来一直缠绕在作曲家心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常常引得他独自掉泪。哎,上天入地,骑龙驾鸟,却发现四方皆不可托的岂止屈子一人。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归来!恐自遗贼些!”
《招魂》的第二主题作为奏鸣曲式的副部,充满对苦难命运的无限感慨和悲叹。既非武将,又非文士,王西麟只有在一方五线谱上寻求深广的寄托。由己推人,他从自己的处境投出的眼光又渐渐窥见了整个社会所藏匿的许许多多冤案和不公。这里有乐队的两次合奏来展开音乐。由铜管的引子主题导入了展开部的快板,这是作者多年来孕育于胸的长大的戏曲式的旋律展开,并和乐队交替,用线型的民族戏曲的思维建立了整个展开部的乐思而进行布局。上下大幅度起伏的旋律表现了屈原的上下求索,苦闷的灵魂不能安息。这是独特的民族式的艺术思维。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
音乐发展到再现部的高潮部分,乐队奏出波涛起伏的巨浪的呼啸,在这个背景之上再现女高音的主部主题。一群鬼魂在历史的断层中呜咽,这是一种哭诉不出来的悲哀。女高音的独唱如大鹏在长空痛苦地呼唤,又如一只海燕独自飞凌在怒涛之上,它并不代表希望,而是在孤独中极力寻求给予血泪苦难的冤魂以缥缈的慰安。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在乐曲的尾声,女高音的旋律被嘎然切断,寻求的主题重又回到混沌的历史中来,然后逐渐淡化,在轻烟中消逝。
这种哀歌,何时可以止歇?也许只有在它真正成为绝响的一天,对死者才是最好的安魂。
(现象网 来源:人民日报 , 2006-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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