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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辉:历史深处——记我的恩师贾植芳先生
7/13/2008 点击数:1087


李辉(《人民日报》记者) 来源:新京报


   写在前面

   2008年4月23日,上海传来消息,说贾先生病情恶化。我当即给病房打去电话问候。他的女儿把电话递给他,他只清晰地说出了我的名字,后面一句隐约可听出“思和也在这里”,然后就呼吸困难。我告诉他:“明天我来看你。”这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通话。听他女儿说,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清楚地说话。

   第二天我赶去了上海,下午1点左右走到了他的身旁,此时他已戴上了呼吸机。我大声在他耳边喊道:“贾先生,我是李辉,来看你来了。”他睁开眼睛,轻轻握握我的手,嘴里费力地发出声音,然后闭上了眼睛。再过一个小时,怎么喊他,他也没有反应了。6点左右,我离开医院,前往机场准备返回北京。陈思和打来电话,告诉我:6时45分,先生离开了这个世界。

   1978年我们与先生结识,到今年正好30年。此刻,在先生去世之际,特请《新京报》予以刊载此文,以寄托我的哀思。

   愿先生走好。

   认识贾植芳先生是在1978年年底前后,地点: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资料室。

   初识时,他年过六十三,我年过二十二,年龄相差四十一岁。具体来说,我于1956年出生,他则于前一年——1955年——被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骨干分子”,从此锒铛入狱,陷入逆境。我长大成人的二十余年,恰恰是他经历苦难,与命运抗争的岁月。

   中文系在复旦校园西南角一幢三层旧楼的二楼。楼房多年失修,木楼梯和地板走起来咯吱咯吱乱响。楼道里光线昏暗,但走进东头的资料室,并不宽敞的空间,却令人有豁然开朗之感,仿佛另外一个天地。

   资料室分里外两部分,外面是阅览室,摆放着各种报刊杂志;里面则是一排排书架,书籍按照不同门类摆放。一天,我走进里面寻找图书,看到里面一个角落的书桌旁,坐着一个矮小精瘦的小老头。有人喊他“贾老师”,有人喊他“贾先生”。我找到书,走到他的身边,与他打招呼,寒暄了几句,具体说了些什么,已记不清楚了。从那时起,我就喊他“贾先生”。

   我进校将近一年,贾先生则刚刚结束在学校印刷厂接受监督劳动的生涯,回到教学单位等待平反。此时,他还没有资格给学生上课,故暂时被安排在资料室当管理员。

   有一次,我正在资料室里找书,看到一位老教授走进来与他攀谈。他们感叹文革那些年日子过得不容易,感叹不少老熟人都不在人世了。那位老先生顺口吟诵出杜甫的诗句:“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说实话,当时我对他们这样的对话,最初反应是迟钝的。更不知道先生此时刚刚从印刷厂回到中文系,历史罪名还压在他身上,对变化着的世界,他怀着且喜且忧的心情。我当时进校不久,虽然我已有二十二岁,但自小生活的环境、经历和知识结构,使得自己在走进这个转折中的时代时显得懵懂。对许多历史冤案与悲剧,许多历史人物的是非曲直我并不知情。不过,不知情,也就没有丝毫精神负担,更没有待人接物时所必不可少的所谓谨慎与心机。我清晰记得,当时自己处在一种兴奋情绪中,用好奇眼光观望着一切。

   到资料室次数多了,与先生也渐渐熟悉起来。面前这个小老头,热情、开朗、健谈,一口浓浓的山西乡音。与他在一起,没有任何精神负担和心理压力,相反感到非常亲切。每次去找书,他会与我谈上许久。

   几年前,我到上海,先生说他正在整理1978年前后的日记。他说我的名字大概在1978年年底时候开始出现在他的日记中。不过,最初他只写成“小李”,而不敢写出我的名字。他说他有所顾虑,害怕会牵连了我。过了一段时间,才开始直接写出我的名字。新旧时代转换,人生大落大起,季节乍暖还寒,不少他那种经历的人仍心有余悸。这是历史的产物,早已成为消失的陈迹,渐渐被人淡忘。但当他在八十五岁高龄时告诉我这些往事时,当读到他的日记时,我还是很感动。为他的善良,为他对学生的厚爱。

   当年与先生的聊天从此开始。不久,我和同窗陈思和一起应邀参与了先生主持的《巴金研究资料汇编》项目的工作,也就渐渐成了他家里的常客。

   在先生家,喝得最多的是黄酒,吃得最多的是炸酱面。再后来,还是喝酒,还是吃面。听得最多的则是动荡时代中他和师母任敏的坎坷经历,以及文坛各种人物的悲欢离合、是非恩怨。他讲述文坛掌故与作家背景,关于现代历史与文学的广博见识和真知灼见,时常就贯穿于类似的闲谈中。他所描述的一个远去的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五光十色的人物,引起我浓厚的兴趣。将近三十年过去,这种兴趣依然未减,首先得归于先生最初的熏陶。说实话,当年也正是从他那里,我对历史与文学才有了超出课堂教材的了解,是他为我开启了走进历史深处的大门。

   把复旦时期的笔记本翻出,我找到了1980年所记载的与先生聊天的记录。第一篇记录的题目写着“和贾植芳先生闲谈”。如“1980年5月14日晚”这则记录为:

   因为思想上的原因,屠格涅夫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他的作品是抒情的,但他的感情是淡薄的,从华丽之中流露感情。对人民的关心,是俄国作家的共同特点。
 老托尔斯泰反映社会深刻,感情强烈,这点巴金与他相同,但艺术上没老托尔斯泰细心,人物形象也没有老托尔斯泰丰满。
 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人的灵魂深刻,他看人的病理,在人的污浊之中,发现人的好东西。他笔下变态人物多,写人的精神世界在世界上第一。鲁迅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二三事》,《回忆苇丛芜》中也写到过。
 巴金作品中的人物、语言、生活道路,和俄国传记文学相同。

   与课堂教学相比,我更喜欢这种无拘无束、坦率的聊天。在我看来,这甚至是大学教育真正的精华与魅力所在。一位名师,著书立说固然重要,更在于用一种精神感染学生,用学识诱导学生。在我眼里,贾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名师。我很幸运,在大学生活起步之初就遇到了他。他教育我们,走学术之路首先要学会搜集资料、整理资料;研究作家必须读最早的作品版本;他劝我们不要人云亦云,要独立思考。他总是说,做人比什么都重要,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人格不能卑微。许多年后,经历一番风风雨雨之后,我才更加深切地体会到这些教诲的重要性。

   一座大学,重要的是教师,是一代代教师的言传身教才让大学教育变得具体而丰富。能让学生的内心永远与母校联系起来的,首先是老师。说起母校复旦,首先让我想到的正是像贾先生这样的老师。

   毕业了,1982年年初我离开上海,到北京成了一名记者。初到北京时,我怀揣着贾先生写的几封信。他说我一个人独自来京,诸多不便,故介绍我去看望胡风、梅志夫妇等他的一些亲朋好友。他虽不在身边,依然热心呵护我,引导我前行。

   抵京后他写来的第一封信,今天读来仍令我感动不已。他写道:

   你抵京后来信,早已收阅……近来接到黎丁、梅志以及我的哥哥来信,都提到和你相会情况,我已分别复信给他们,希望他们对你多加照拂。你初次进京生活,一切可能陌生,或至生活饮食不习惯,但慢慢会习惯的。北京是我年轻时代的旧游之地,我很怀念那个朴实的北方大城。现在虽然有许多变化,但它的基本性格却仍与上海有别;再加上那里如今是人文荟萃之地,又是全国的神经中枢,你会慢慢习惯和爱上这个城市的。你已去过的那几个与我有关的地方,也总可以给你一些帮助和温暖。我们全家都惦记你,时常谈到你,仿佛生活中短缺了什么一样,颇有寂寞之感。望你注意身体,注意休息,切不可过于劳累把身体搞垮!(1982年3月3日)

   在随后几年的来信中,他以自己的人生经验不断给我以教诲。他不止一次在信中劝我借从事新闻工作而了解社会,认识历史:“你还年轻,在新闻界工作,接触的面较广,藉此也可以多积累一些生活经验,了解中国社会现实,那对做学问是大有裨益的。”(1982年12月7日)他劝我一定要坚持学好外语:“千万不能放弃外文功夫。”(1982年7月14日)二十几年了,先生的教诲一直未忘,并且从中获益匪浅。

   在与贾先生交往的过程中,我陆续认识了与他一样受过政治运动磨难的朋友们。这些曾被描绘为“青面獠牙”的文人,在我眼里却是那么亲切、可爱。他们性格各异,文学成就不一,在命运折磨面前的表现也互有差异。他们是历史漩涡中被抛起又摔下的一片片落叶。落叶上,记录着历史的季节替换。

   1984年,我萌生了搜集和记录胡风集团冤案过程的念头。当时胡风集团的平反还不彻底,许多话题在报章上甚至还是禁区。我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趁这些当事人还健在的时候,尽量进行采访,留下第一手的口述实录,侧重点是做资料工作。我把这一设想写信告诉了贾先生,他当即来信,从更深广的历史角度启发我。他在信中说:

   你着手就1955年胡案编一本系统性的材料,我觉得倒是一个值得下点工夫整理的课题。……因此你这个设想还值得努力。国外,也注意到这个题目,因为它的历史意义不同寻常,就当代文学论争范围来说,它是“极左”路线的一个起点,也是文艺界受灾难的开端,不仅对我国的文艺界创痛深远,而且在政治上后果最重,影响深远。明朝的东林党事件后(这也可称之为东林事件的新版),曾在清朝出现过两本书《东林始末》、《东林事件》,它的体例,值得参照。我曾想了一个饶有兴趣的书名《胡儒学案》,因为中国历史上,曾有过《宋儒学案》、《明儒学案》一类书名的书籍,都是记述一代士林的,换言之,此类体例的文献资料书,在我国也算古已有之。我希望趁现在这些人还多半活着,业余不妨即行动手进行,当然它的付印出版,恐怕不能期之最近,其中原因,不说自明。(1984年11月17日)

   贾先生为我打开了通往历史深处的大门。四年之后,1988年,我完成了《文坛悲歌———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一书。从那时起,写作时,我总是感到有沉甸甸的历史分量压在心底,不敢丝毫懈怠。

   又是将近二十年过去。贾先生已经九十三岁高龄,我也年过半百,可我时刻感觉到,先生深邃、明锐而关爱的目光,依旧注视着我,温暖着我。


   学术批评网(www.acriticism.com)转发 2008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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