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苏青二、三事
(周良材)
(苏青影像)
苏青,本名冯允庄,生于1914年,生肖属虎,如果健在,已是90岁以上的老人了。人们至今仍忘不了她,因为她是40年代著名女作家,与张爱玲齐名,留下了烙有上海海派特色的动人文字。50年代初期,苏青进入戏曲界,后迭遭不幸,晚年郁郁而终,一生坎坷。
我与苏青同在上海戏曲界,还曾与她是同班同学,这是1951年的事了。
那年,上海市文化局举办过一个戏曲编导班,参加的学员约40位,大多数是20开外,刚从大学毕业的青年,其中女生有4位,毕业后,均成为上海和近邻城市戏曲界的编导骨干,中坚人物,如傅骏(进了戚雅仙的上海合作越剧团,写过《血手印》》等名剧),毕华琪(南京越剧团),张丙昆(上海戏剧家协会), 郁仁民(上海文化局)等等。 苏青是我们中间年龄最大的一位,当时已是40岁上下的中年妇女了。我们是考进去的,而她的年纪明显偏大,所以大家猜测是政府安排进去的。究竟如何,至今是个谜?
记得在报到时,我印象中的苏青,身穿一套半新半旧的列宁装,一根腰带紧裹着那已经发福的身腰,嘴上含了一支翡翠绿的烟咀,上面点着长长的,冒着火花的卷烟。新来乍见,大家就发觉她我行我素,与众不同,个性十分突出。
学习班地点设在延安中路浦东大楼的8楼。开班的第一天,苏青就主动到我们男生宿舍串门,风风火火,快人快语。
她操着一口硬梆梆的宁波话“自报家门”:
“我叫冯允庄,就是写《结婚十年》的苏青,你们几位,谁读过我的书?”
我们这一帮小伙子,的确有不少是爱好小说,散文的,一听她就是40年代鼎鼎大名的女作家,极感兴趣,纷纷与她攀谈起来。她也显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热情,爽朗地谈及她的创作历史,坦率单纯,毫无城府可言。
这位苏青也真有意思,谈着谈着,又回自己的宿舍去了。不多回,她再度出现时,手里捧了一大堆《结婚十年》。我们人手一册,无一遗漏,皆大欢喜。
这一下可“炸”了,风声很快就传到班委领导耳根里。 第二天,教务长召开全体大会,批评了这件事。那时候,还没有“无限上纲”,“阶级斗争新动向”这样的说法,只是强调“这是旧社会的作品,宣扬的是不健康思想,不能在班内散发泛滥” 云云,并责令一一收回《结婚十年》。
领导似给苏青打了一顿“煞威棒”。
然而,苏青对此若无其事,依然谈笑风生,神色坦然,加上她随和热情,豪爽不羁的个性,与班上同学相处极好。特别是到了最后创作阶段,大伙酝酿题材时,苏青凭着深厚的文学根底,愉快地帮助同学出点子,定选题,制提纲 ……, 忙个不停。我记得她自己的创作剧目是《翡翠园》,但她去图书馆寻找的资料却是《王翠翹》,《蓝娘》…… 等等。非其它原因,助人为乐也!
学习期满后,苏青先入合作越剧团,后来进了尹桂芳的上海芳华越剧团, 1952到1955年,是她1949年以后最辉煌,最出成果的时期,比较有名的剧作有《江山遗恨》、《卖油郎》、《屈原》、《宝玉与黛玉》、《李娃传》等。芳华越剧团质量较高的剧目,大祗出自她的手笔,就拿尹桂芳主演的《宝玉与黛玉》来说,当年连满三个多月,开创了越剧票房新记录,然而她没有满足于此。1954年华东六省一市戏曲汇演时,领导上指定参赛剧目要 “主题积极,题材新颖,更要突破尹桂芳以往只演才子佳人的艺术风格。” 最后决定由苏青执笔写《屈原》。
接到任务后,苏青呕心沥血,全力以赴。她不但自费去北京观摩赵丹主演的话剧《屈原》,更以“程门立雪”的谦虚精神,找到郭沫若,向他当面求教。最后为了可随时获得楚辞专家指点,竟搬进文怀沙先生家中住了一段时间。拳拳之心, 唯天可表。
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屈原》一炮打响,得了大奖,不但成了尹派代表性剧目,且被一致公认是越剧高品位作品,更是越剧创作的里程碑。至今中央及地方电台,电视台还经常播放。
这段时期,是苏青戏剧创作的最高峰。原想在这基础上更上一层楼,再上最高峰,哪知第二年局势丕变,苏青蒙难。为了新作《司马迁》,去向复旦大学贾植芳教授请教时,却钻入“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网罗中,入狱一年多。
大跃进时期,我与她在淮海路上不期而遇。多年不见,感慨不已,给我的印象是“苏青老了!” 见她头发已黑白相间,双目黯然无光,昔日那股兴冲冲,火辣辣的劲头已荡然无存。
她告诉我: 出狱后仍回到了芳华越剧团。 1959年,“芳华” 整个剧团支援福建,她不愿去,就被安排在同区(黄浦区)的红旗锡剧团,仍为编剧。
当时她还说过什么话,我大都忘了,但有一点印象颇深,她忿忿然地向我诉说:
“出狱后不久,不少作品被人改头换面剽窃去了!”
听后,我不平地说:
“我国虽没有‘版权法’,但可以向剽窃单位的领导反映情况,讨个公道呀?”
她长叹一声道:
“算了,算了,人家现在是宠儿,是红人,我算什么? 怎么搞得过他们?”
说完,显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当我进一步追问“他们”是谁? 苏青没有直答,“王顾左右而言他”,用手向南指指说,要去复兴公园打太极拳。我们彼此交换地址电话后,匆匆作别。
过不久,苏青来电,说为了参加戏曲会演,正在改编一出民间传说,剧本写的是无锡知县王其勤抵抗倭寇的故事,但领导上为了突出“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拟以“渔民海峰”为主角,问我该怎么办? 我说:“最好先给我看看剧本提纲或初稿。” 本子后来没有寄来,事情也就没了下文。
会演期间,果有《海峰》。我看了,只觉演出平平,也未见得奖。《海峰》的思想性与艺术性,与《屈原》相差甚远,谁也不会相信,这两个本子,同出于苏青之笔。看来,从前那股反复推敲,精益求精的“干劲”,已烟消云散,不复再来了。当然,她本想写“王其勤抵抗倭寇故事”的,领导插手要她突出“渔民海峰”,这出戏又怎么写得好呢? 斯时,苏青创作只是为“交差”了。呜乎!“哀莫大于心死”,此之谓也,不亦悲乎!
后来几年,文艺界更是斗争不断,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我等长期在工农兵中“接受再教育”,估计她日子也不会好过。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在“五七干校”劳动。某日,一位与苏青相熟的黄浦区外调人员到来,大家问起了苏青,得知被安排在红旗锡剧团传达室看大门。“不搞创作看大门”,我们听了居然还羡慕不已! “下田,看门”,知识份子被贬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话可说?
粉碎“四人帮”后,苏青头上那顶“胡风反革命集团份子”的“帽子”, 当然“一风吹”,但终究元气大伤,一厥不振,晚年贫病交加,1982年故世,享年仅68岁。
(2005年2月3日完稿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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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曲家许如辉纪念网】 注:
本文为上海著名文艺评论家周良材先生新著,供本网首发专稿。2005年2月18日在本网公开,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敬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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