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如何“抄袭”历史？――再论哈金事件

  （虹影  2006-06-12） 
   

 　 我与哈金匆匆见过两次，两次都是在文学艺术节上，他以平和的语气说文革，我注意到他平和后面克制住的力量。

　　哈金这本小说《战废品》很了不起，里写了一段扭曲了再扭曲的历史。中国人对战俘态度是非常不人道的，从汉朝的李陵开始，就是屡受冤屈。司马迁为他说了几句话，就受了宫刑。我们对战俘的态度，比两千多年前的汉武帝，没有进步多少。《战废品》反思这段悲剧的历史，应当好好读。

　　哈金完全没有文化人的轻狂，不喜欢流言蜚语。如果要我形容，他是真正的谦谦君子。目前这个文化环境，他可能很不适应。

　　我和几个西方作家谈到“哈金抄袭”这件事，他们觉得很奇怪，因为历史小说利用各回忆材料是经常的事。昨天遇见英国作家Adam Williams，他刚出版一本写中国的长篇小说《Emperor’s Bones》，里面大量引用了上世纪初的历史材料，例如各种西方人对传奇式的苏联顾问鲍罗廷的回忆，把很多细节搬进小说，也只在后记中说明了一下。我告诉他有人指责哈金的小说“涉嫌抄袭”，他认为非常怪，以为我在开玩笑。

　　关于朝鲜战俘营，中文的材料有十多本（包括繁体字的），西文的朝鲜战争史，大多有长篇专章，谈战俘营事件，甚至有许多照片，例如成为争论对象的杜德将军，有好几张。战俘营只是哈金小说中的一段，其材料来源非常之多。作为对历史事件的回忆，这些材料本身当然有很多互相重叠的地方，怎么从来也没听说谁抄谁的指责？

　　材料来源不管国内国外，都只是历史材料，历史材料是还原历史真相。回忆录，当然是个人经历或观察所得，也是历史材料，就不可能“独创”？

　　回忆录，另外的历史书当然能引用，只是应该加注。历史小说也能用，一般在后记说明，这个游戏规则，哈金完全遵守了。没有抄袭者会主动在书里说出抄袭的对象。

　　大概最近六七年，文化中国的边界又一次扩大，相当多的中国作家――不是华裔作家，开始用“获得语”写小说，而且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比如程抱一、戴士杰、山飒、高鞍华、陈达、王蕤、闵安琪、裘小龙、王屏、李彦、王露露，用外语写诗的有李笠、欧阳昱、张真、张耳等，高行健某些戏剧也是用法语写成的。

　　固然，二十世纪有过林语堂，张爱玲，黎锦扬，蒋希曾，但是以前这些人比较孤立，现在出现的是一个中国人外语作家集群。我的外文没有他们那么好，我钦佩他们，尊敬他们。他们用西语写作，是在跟西方人同一场地竞争，难度可想而知。

　　哈金在美国获全国图书奖，两次获福克纳奖，程抱一在法国获得Prix Femina奖。他们的杰出成就已经被欧美主流批评界承认。他们为文化中国作出了重大贡献，而我国文化界对此重大发展，至今没有任何反应，批评家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我觉得这是中国文化界应当赶快进行弥补的缺门。日本人对石黑一雄（用英语写作的英籍日本作家）就感到很骄傲。对为文化中国取得荣誉的“外语作家”，我们应当给予他们应得的尊敬。

　　中国现代性的一大特征，就是中外文化在各个领域中的渗透融合。近年来，外语中国文学，作为文化中国的成果之一，终于站住脚了，中国文学终于推开了中文的自我封闭。由于中国人聪敏才智，用外语写作的能力，文学中国已经明白无误地延伸到异国文字中。以中文为基础的中国文化，应当拥抱世界，走进外文。这是中国文化可取的前行道路。

　　所以，我们应当尊重哈金的成就。毫无道理地说他的优秀小说“涉嫌抄袭”，而且一个星期之内（从7月24日到8月1日），google上万条地毯轰炸式地重复报道，也不用脑子想想小说如何能“抄袭”历史，是不是有点太欺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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