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贞娥刺虎】来到我家乡

（忻鼎稼）

   今年2月，北京文硕先生在他专著《中国音乐剧历史》中，以整一章的篇幅发布了加拿大许文霞女士书稿《划破陪都夜空一颗耀眼的流星—大同乐会在重庆》中的《木兰从军在重庆演出》的史实， 这部由许如辉编剧兼作曲的音乐剧，在抗战指挥中心重庆连演近50场的盛况，在尘封六十多年后，终于再次为人们所知。此后不久，许如辉先生创作的《董小宛》，《寒夜闻柝》等在国家民族最困难时期坚持民族气节的作品相继被发掘，并上网公布，这不仅是对许如辉先生等《大同乐会》一批爱国文化人士当年远奔重庆在抗战政府首脑支持下弘扬民族精神，鼓舞抗日士气的业绩的肯定[注一]，更表现了民间抢救由于政治原因被冰封半个多世纪的国民党抗战文化史的迫切热情，相信随着海峡两岸对持局面的缓和，抢救民国时期抗战文化史的”规模行动”很快就会到来。其实当年中央政府支持的抗战文化，不仅在抗战中心重庆，也通过各种渠道鼓舞着沦陷区和游击区老百姓的心。我记忆中国民革命军（简称国军）抗日第三战区游击队就在敌占区从事抗日文化宣传，今写出六十五年前，那个宣传队来到我家乡演出话剧《费贞娥刺虎》的回忆。

   抗战前，我家乡浙江宁波东钱湖区就属于国军第三战区，但抗战的第二年（1938）即告沦陷，中央政府指令第三战区改为第三游击区，坚持游击。游击队不仅管武装袭击，对日寇眼皮底下的宣传也没放松，他们在乡政府配合下，通过各小学，传达来自重庆的消息，鼓舞民心。例如苏联斯大林格勒大捷;盟军诺曼地登陆;蒋委员长发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组建抗日远征军;同盟国旧金山会议决定成立联合国等重大消息都是他们传过来的，我当时年纪小，记事不多，但有一件活动我没忘记， 那就是战区游击队来我家乡演出《费贞娥刺虎》。

   那年（1943年），我在宁波东钱湖区一所小学上四年级。渔民小学设备之简陋今天无法想象，但倒有唱歌课，还配了专职老师。那年寒假前的最后一堂唱歌课时，老师告诉大家:”云和（注:浙江省西北山区，抗战时期浙江省的临时省会，第三战区游击队指挥中心）的游击队要来我们钱湖区演出话剧《费贞娥刺虎》”。他介绍说， 《费贞娥刺虎》本来是电影，外面已经演了很长久，但我们这一带是渔民和山民，没条件看电影，因此游击队把电影改为话剧，到处表演。他还强调说:”话剧很好看的，里面还有一首电影里的插曲”。那天的音乐课就教我们学这首插曲，名字也叫《费贞娥刺虎》。老师说的”电影”，”话剧”，”插曲”等名词，我们渔村儿童毫无概念， 但他教我门唱的那首歌倒不错。”年轻时学的，石板上刻的”，连词带曲，只两遍我全记住了:

          《费贞娥刺虎》

     窗外月昏黄， 筵前人欲狂;
     含悲对美酒， 忍辱换新装。
     君王自杀煤山上， 权贵征歌琴瑟傍;
     饿卒安能挡劲敌， 富翁谁肯解私囊。
     天良岂能丧， 人格岂能亡;
     一息尚存应努力， 九门已破莫傍惶。
     心如铁，志如钢; 慕荆轲，追豫让。
     誓拼我柔弱女儿身，不学那无耻男儿样。[注二]

   曲调悲情但不压抑，更不是哼哼唧唧的古曲。音乐结构流畅，层次分明。那个时代，在我们渔村基本上没读不到什么现代书，但对”荆轲，豫让”等侠客故事已经知道一些。” 慕荆轲，追豫让”，那位女子了不起，加上那首歌好听，也就想去看”老游”（我们乡下称游击队为”老游”，称日本人为”老东”--东洋人之意）的表演。

   寒假后已经是1944年，开学不久”老游”就来演出了，地点在我们附近的南安小学（村里的中心小学），我们由老师带着排队前往，除其它小学来的同学外，也有一些渔民，是来看”女人打虎”的。演出开始了，演员们头上戴着能表明身份的清代帽子或装饰，讲的是现代话，能听懂，只是快到结束还不见老虎出来，也没听到老师教的那首好听的歌。到最后，一个满脸横肉的将军围着一名纤小的宫娥，拿着一块手帕往这位宫娥脸山来回煽打，一边哈哈大笑，这位宫娥东躲西藏，突然反过身来，抽出藏在怀中的刀，象今天那位扦脚女刺翻淫党官那样，一刀就把满脸横肉的将军刺翻在地，台下情绪达到了高潮。戏结束了，我等着听的那首歌怎么没有”?正在疑惑之际，忽然这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将军站了起来，同其他演员一起列成横队，面向我们唱起了那首《费贞娥刺虎》，我们站在下面的学生已经会唱这首歌，此时兴奋起来，合着一起唱，一时间祠堂内（本村中心小学设在祠堂中）充满了”心如铁，志如钢，慕荆轲，追豫让。誓拼这柔弱的女儿身，不学那无耻的男儿样”的歌声。这时我也弄懂了”慕荆轲，追豫让”是鼓励大家在沦陷区不要害怕强敌，要勇敢的意思。毕竟是日本占领的地区，明白的喊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只会招来白白的损失，游击队用演出话剧表演同样意思，是非常聪明的。临散场前，我还看到，我们的唱歌课老师竟站在台上，同宣传队一起热乎，看来他同宣传队的人很熟悉，我心里也有一点自豪感，好象我自己高攀上了游击队一样。

   宣传队还到我们钱湖区其它一些中心小学演出《费贞娥刺虎》，我们那位音乐老师也跟来跟去特别忙。不幸的是这位老师竟在一个晚上被人杀害在湖边，有人说他是第三战区游击队的联络员。我相信着个说法，我尊敬他，至今还记着他的名字，他叫鲍贤凯，是从宁波城里来我们渔村来教书的二十来岁英俊的小伙子。

   一年多后，抗战胜利，就见不到来我们湖区宣传抗战的游击队了，但他们演出的《费贞娥刺虎》和那首电影插曲《费贞娥刺虎》却留在我心里。以后我去外地上学，又不断转学，离家乡愈来愈远，从此再也没有听到那支游击队演出话剧的故事。

   很快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 宁波开通飞上海的航线，我同其他上海市一些专家被宁波市政府邀请参加两地首航典礼并作客宁波，主持接待的宁波市干部局副局长张明华先生是我（武岭中学）老同学，叙旧中谈到当年他在四明山梁弄地区打游击（新四军三五支队）时，国军第三战区游击队为当地老百姓演唱过重庆传来的歌《丈夫去当兵》（张曙）和演出话剧《费贞娥刺虎》的往事。至此才知道四十年前来我家乡演出的《费贞娥刺虎》也到过浙东其它地方。

   岁月如流，第三战区游击队演出话剧《费贞娥刺虎》那一幕已过去了整整六十五年，世事巨变，日本早已投降，但我一直没忘记那些来我家乡演出的无名英雄和我那位牺牲的联络员老师以及他教我们的那首歌。这次文硕先生介绍许如辉编剧、作曲的《木兰从军》在陪都重庆演出的那一章让我感动，也产生了要把国军第三战区游击队把话剧《费贞娥刺虎》来到了我家乡演出的故事写出来的念头。

   当年陪都重庆的《大同乐会》爱国文化人，在中央政府支持下，坚持民族气节，以充满抗敌意识的音乐剧《木兰从军》等作品鼓舞民众抗战意志，他们的业绩犹如划破夜空的流星，其灿烂光耀将永驻史册。同样的不愿做亡国奴的游击队员们，在敌占区恶劣的环境，以特有的方式唤醒民众，他们自己什么也没留下。后人纪念陪都重庆爱国文化人不屈不挠的意志，也不会忘纪念远离抗日政府领导的游击区的无名英雄所付出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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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 许如辉先生于2005年被上海市虹口区文史馆列为《在本区居住过的爱国文化名人》，并展出相关的事迹。

   注二:  2005年6月， 笔者同许文霞女士一起参加上海大学举行的《中国电影百年研讨会》。会上，一位华东师大艺术系电影音乐史的研究生作《中国早期电影插曲史》报告时提到，电影《费贞娥刺虎》有一首同名的主题曲，但他本人没看到过。笔者在此表示，对《费贞娥刺虎》一曲感兴趣的，希望得到曲谱的朋友，可通过《许如辉网》主人许文霞女士同我联系。 联系电邮：bianjizu@yahoo.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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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夜闻柝】注：本文为忻鼎稼先生提供【寒夜闻柝】专稿，09-06-11 本网首发。转载或引用，敬请署上作者名和文章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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