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人类对雁这个鸟种的特殊好感(体态优美,同人和平共处),雁群的南飞北归向来是诗人骚客灵感的一个源泉,进入近代,更是入歌的好材料,中外概莫能外。苏联时期的电影《光明之路》插曲《雁群歌》,中国解放战争年代的歌剧《赤叶河》插曲《燕燕下河洗衣裳》,现代电影更有斯琴高娃主演的《归心似箭》中的《雁南飞》,主角们都以雁群搏击长空,或孤雁奋飞寄托自己感情,其效果历来不差,”雁喻”也就成了永恒的笔法。我年轻时也接触过一首”雁喻”的歌,名叫《悲秋》,从中让我深感”雁喻”的艺术魅力,而且我同这首歌还有连环奇缘,特写出来同《岁月流声》网友分享。
我上初中三年级的那个寒假,没过完便离家返校,正好在当地(奉化县城和溪口镇)春节演出的京剧团临时借住在我门楼里,因之那几天还不算太寂寞。一天傍晚,剧团一位琴师在拉二胡,琴声如泣如诉,我不由自主地走近他凝神听着。待他拉完后,我鼓足勇气问他拉的曲子叫什么,回答是《悲秋》,并顺手递给我一本直排印刷的,密密麻麻都是歌词的册子(以前《大戏考》等就是这种样子的),指了指载有他拉的《悲秋》那一页,(记忆中这一页还有《燕双飞》的歌词)我便专注地读了起来,读完抬起头来,发现那位琴师也不再拉其它曲子,而转身朝向窗外,唱起他刚才拉的《悲秋》:
秋风起,秋云低, 一片片的落叶满阶前。
远望天空茫无际,只有一只失群的孤雁,徬惶向着北面飞,
雁呀!你可是同我一般的受人欺侮而没人怜。
谁复有真心?谁复有真情?
不过几年的青春美貌, 只供他片刻的依恋,片刻的赏鉴。
谁来管你,春尽秋来,一年老一年。
他唱的比刚才拉的还有感情:”雁呀!你可是同我一般的受人欺侮而没人怜”之句接下来是超长的,象掉进歌中一样的静寂。”最后一句”谁来管你,春尽秋来,一年老一年”时,他声音在发抖。似乎歌中有他的影子,我感到他正在对他的影子说些什么。我的心也被凝固了。
这位琴师拉的是专业水平,唱的也是专业水平,唱完了,转过身来,朝我笑了一笑,问我几年级,为何这么早离家回校等,我一一作答,但当时年纪小,不敢问这位琴师的名字,回答完后腼腆地走开了。第二天,大批同学开始返校,宿舍里人陡然多了起来,傍晚我从校外回来,发现楼里的剧团全走了,我猛然意识到错过了同那位琴师结缘的机会,茫然若失。好在听觉记忆力犹如一架录音机,把他的《悲秋》曲调全留”录”了下来(参见《悲秋》曲谱)。
我因家境贫困,在校时自觉离群独处,自从有了《悲秋》,多了一个说话的地方。但我在琴师指给我看《悲秋》时没有注意”词作者是谁?曲作者是谁?”琴师走后我开始寻《悲秋》的曲谱,也企图验证我记忆下来的是否准确。那时更没有古狗,百度可搜索,一切努力都落空。日子一久,也就自动停止寻找了,但总是一件心事。
解放后不久进入大学,随之来了各式各样政治运动,一切都无产阶级政治挂帥,《悲秋》属非无产阶级,说要寻找它的词曲作者,连开一次口都是罪过,我这件心事也就自动销号。没想到日后竟来了一个意向不到的转机。
那年我上研究生二年级了,反右运动已近尾声,政治气氛开始松动。一个周末,我们全体研究生(共七位)约好各自贡献自己的拿手好戏在寝室热闹一番。自报的节目有唱的,有拉的,有玩(扑克特技)的。我贡献独唱,就是前面说的《悲秋》。那晚我唱得声情并茂。一曲唱完,排在我后面的那位却一脸疑惑地朝我看,但没时间同我说话,因为他要上节目:二胡独奏《旱天雷》(广东音乐),一曲拉完,我也一脸疑惑地朝他看。原来我唱的《悲秋》同他拉的《旱天雷》旋律完全一样,他拿出了《旱天雷》的曲谱对照,只是《悲秋》速度比《旱天雷》速度正好放慢一半,(4/4 同2/8的关系)。我们都呆住了: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
我从中学时代开始寻找《悲秋》曲谱,竟以如此方式让我找到,可谓奇遇。那位同学也惊讶不已:一首急风骤雨般的《旱天雷》,只需放慢速度,便能成哀怨凄楚的《悲秋》,我们共叹”瞬间艺术,奥秘无比”。当然来了新的问题:”到底先有《旱天雷》还是先有《悲秋》”?不过那属另外课题了。
岁月如流,寝室晚会已经过去五十多年。我和那位演奏广东音乐《旱天雷》的同学(后来都留校任教)都已经退休,偶然相遇还会回忆起那晚趣事,仍感神奇不已。至于中学期间听琴师独唱《悲秋》的那个傍晚,更遥远得如隔世的年代。我不可见到那位琴师了,他如健在,应该有九十多岁了,深愿能读到我这篇回忆,让他知道六十多年前的一个春节后的那晚,听他独唱《悲秋》的一个腼腆的初中学生六十多年来一直在想念着他。 (常春藤)